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伴人一生的,可是回想起来他们就好像占据了你生命的整个流程。而今天这种漫长感就分外昭彰。
我无心听司仪的造作言辞,转头望着远处。远处的一行树木前竖着一道黑铁栅栏,而两者都是那么矮小,头顶青空,高远无际。就从这无限的苍穹中,洒下通透的阳光来,充盈了每一寸空间,无遮无拦。太阳斜在天边,在草地上印下许多变形的十字,长方型的影子。草地是新割过的,四下里都是一番嫩绿的色彩,映着白色的石碑像洗净的骨头,黑色的大理石好似黑曜。这样的晴空下,魂灵、抑或妖邪,都是不会跨越境界的。
我回过头,视野中顿时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占据。我之前没注意,原来他的姐姐走到树荫下,开始在阴影中拿着话筒念稿了。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没多久,她就念不下去了,音响里传来她拼命抑制的沉闷抽噎声。一旁有人将她扶下,到一边坐着休息。有人塞给她几张手帕,还有一大包纸巾。工作人员上前去取她手中的话筒,她就松手让他把话筒拿去了。
人群中有人也开始哭,在我看来,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尴尬之中。到场的人其实不算多,要么是他比较亲密的亲友,要么是由于家族血缘关系而应该出席的人。白色的花束倒是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司仪和投影幕布背后的一个人交谈了几句,很快走到台前,宣布进入下一个环节,开始看精选的dvd。
他本人没有机会亲自准备dvd,这让我觉得很可惜,没能听到他再跟我们说点什么。唉,我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让现场所有人都因为他留我的一句话而投来聚焦的目光,真是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过,我自然是真心想听的。
dvd的内容让我感觉非常亲切,因为除了各种人生大事,他很年轻时侯的录像占不少。
在我很小的时侯就已经认识他了,他作为我的朋友,差不多也算出现在我生命的每一阶段。影片里他那年轻的形象我很熟悉,他再怎么变化,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个少年的样子。不过自今天起,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不管是对他来说,还是对我、对他身边的人来说,都实在是太早。我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太多,远比这段dvd丰富的多,可是我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些回忆,只能任凭思绪飘荡。dvd播放的差不多了,人们已经笼罩在缅怀的气氛中。除了dvd,他还留给了我们什么,看着这段草率的视频,在场的人们大多都找寻起了与他有关的回忆。我注意到,他的姐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边又用纸巾抹了两下鼻子。她等视频结束后才走到台前,重新拿起话筒,没有带那份稿子。她开始讲述她与弟弟过去的回忆,声音还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带着积水般的哭腔。
她讲到了从前,作为长姊的她曾怎样抱怨过父母待她不公,与她因此而挑起的争吵,最后又是如何和好。这些事情,即使我和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若非他主动提起,我也不会去聊。事实上到我们高中的年代,他的姐姐已是一名艺术教师,只是还没有自己的房产,暂时和父母和他住在一起。一次我做客他们家,听到他的姐姐抱怨工作中遇到怎样不可理喻的孩子与家长,他关切地一同愤愤,或尝试安慰,或尝试建议。他的姐姐回道:“光会说这些没用的,你又不能代替我去上班。”之后我和他离开客厅去打游戏,他主动跟我说起他姐姐工作后的作息如何变化,每天都回来吐槽遇到的种种事情。”她居然还有精力来抓我,叫我去健身你知道吧。“那时我就知道,成长时姐弟间的小矛盾,没有成为真正的罅隙。
她的诉说或许有些支离破碎,但足以令人潸然泪下。而我的思绪游离在过去,仿佛此处的风光将其溶解,流淌去了记忆深处。
纵使天气如此晴朗,在这个季节,阳光也不会过于炙热。草地上也没有搭棚子,传着丧服的人们就沐浴在阳光下,只有投影银幕和讲台被树荫完全遮住。我感受到暖意从身上流过,阳光与清风相中和,带来了春季气温初回暖时特有的舒适温和触感。他的姐姐走下了讲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群中渐渐传来了小声交谈的响动,在场的众人交流着有关他的种种人生事迹,大概不用司仪主持,人们也会这么做。
许多事迹流进我的耳朵,然而能跟我分享我与他的过去的人,也只有他自己。我这么想着,不禁在心里默默自嘲,于是我转头看向另一边。
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这当然是由于在意我跟他友谊的人大多都不在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独自一排很好,没有斜刺里可能瞥来的目光———我记得没有人跟我坐在同一排。
可是我在眼前,端坐着一名头发颜色橙红似火,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穿着一袭修身的黑裙,指甲涂成跟头发相近的颜色。领口的花边下系着红丝带扎的简单蝴蝶结,悬在胸前竖排扣子和白色褶边上。两股麻花辫各系着两段黑色丝带,显得她年龄很小,与着装的优雅气息有几分不符。总感觉好像缺点什么来平衡一下她的俏皮与优雅。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地,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葬礼上出现谁家的姑娘并不奇怪,但是这家伙,一只手规矩地放在并拢的双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握拳用手背擦着眼眶,正假惺惺地抹泪呢,嘴里还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如果她不装作哀伤的模样,我绝不会多留意,可她甚至一颗眼泪都没掉。那副模样,就像经历过无数次。此外,她的礼仪更是到了程式化的程度。
更何况在场这些人,我基本全都认识,而绝对没见过她。她那火红色的头发,未免有些引人注意,我若曾在他的圈子里见过这抹亮色,绝对过目不忘。
“哎,我说你啊,怎么哭得比他姐姐还伤心啊?”我没忍住,话语便脱口而出。
“因为...因为氛围太感人了哟...”她大概也是没反应过来。
也许是因为我放任莫名奇妙的想法先入为主了。这句话在我听来虽然没有破绽,不过还是觉得多少露出了马脚。至少她并不是为了他而感伤。
“他啊,真是给我们都留下了不少难忘的回忆啊...”我趁势攀谈起来。
“是啊...”眼前的少女停下抹泪的动作,亭身抬头注视着前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纤瘦的身姿显得十分端庄。她似乎以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注视着停放在许多排座椅前面的灵柩。总之没有什么跟我谈论他的往事的愿望。
我很好奇,如果没有什么缘由,她怎么会来到这偏僻的地方呢。其中会有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故事吗?
不过火红色头发的少女不愿意开口,我又该怎么弄清楚呢。好在她不知道我对他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假装把她认成别家亲戚孩子是不可能了,我可是完全不像老人。从着装来看,她也不可能是工作人员。
“不过啊,回忆这种东西,如果是真挚的亲朋,明明自己缅怀就好了。费劲搞这么大阵仗,何必呢,都把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弄哭了。”
我的脑袋本就不擅长想信息不对称之类的东西,这下算是失去控制,说出了些莫名其妙,让我事后想起都会尴尬到抓狂的话。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居然把她的话匣子撬动了一点
“可不是嘛,明明躯体,本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灵魂难道不就装在躯体里的吗”大脑还处于放空状态的我顺着说了下去。
“难道好好埋下躯体,对灵魂就会产生什么作用吗?”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神情莫名其妙带着一丝不满。
“人们都是这么相信的....”
“人们不过是想要找个东西跟其他人表示自己有多么关心他人罢了。那之后的事情,难道人们真的知道吗?”
我被这一串发言塞住了。但我从话语里感受到了一丝异样,这让我的大脑逐渐不再是一片空白。
我不太敢和少女的一片秋波相望,便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和脚边的草地。有一种直觉闪现在我的脑海,橙红色头发的少女所表达出的观念,与我曾见识过的几个生死观跟人类迥异的家伙十分相似。
不,怎么可能呢。这年头想法新奇的人又不少。
于是我又抬头看向她,以年长者的温和态度,询问少女是怎么认识他的。在她讲述自己在他的公司(之前司仪与亲属的讲话有提到)实习时如何受他教导的故事时,我顺便又打量了一番这位神秘的女孩。她的衣着全身大面积的漆黑与素白衬着她火焰一般的头发,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她灵动的面庞上。当目光最后对上她那双地底红宝石般的眼睛,不免觉得有几分妖异。
“他还真是个好老板啊。”我笑答道。
“是呢,他给了我很多指点,让我有信心接着为自己的前途奋斗下去。不然我只靠自己,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今天我也想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也能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学到很多。”
“真是有心啊。对了,你拿邀请函了吗?等会儿要在里面附赠的那张卡片上写上给他送行的话的。”说着,我掏出那个黑色的信封,抓在手里晃了晃。
火红头发的少女怔住了片刻,立刻开始匆匆忙忙地翻身边的手包。
“啊!我我好像落在哪儿了,我得赶紧去找找!”说完话就抓起手包,匆匆朝另一边跑掉了。起身时带起的一阵风,隐隐约约闻到了很像猫身上的味道。不,应该只是晒了太阳之后的气味罢了。
不过,什么写着送行的话的卡片,其实根本没有这什么玩意儿。我只是碰巧带着邀请函,就拿出来当道具了。更何况邀请函里是有仪式流程的。她到底是是什么来头啊...到头来,反而更搞不清楚了。
我回过头,只瞧见她火红的头发一闪就消失在了建筑物后面。直觉却告诉我,她还会再回来的。
她走之后,便没有什么人跟我再聊。我意外没有玩手机的想法,靠在椅背上望着讲台边上那个大盒子自顾自出神。盒子本身当然没什么稀奇的,尽管每个人一辈子也就只会躺进去一回。那为什么刚才的少女会一直盯着看呢?只要这么想下去,肯定是因为对里面的他感兴趣吧。我又拼命地搜寻起有关他的记忆中,是否存在着这般神秘的邂逅的可能。而不久我就深陷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