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抬头看天空。”我刚坐下,在我右边靠窗的男孩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这样奇怪的话,听着像是某种提醒。
“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大巴上堆满了拍摄器械和布景道具,我和小米上车后只在最后排找到两个位置,是一个三联座,小米说想睡一会儿,我就让她坐在左边。那个男孩看着应该是个弟弟,奇怪的是,明明是台风天,也没有什么紫外线,他却戴着一副墨镜,那墨镜款式很老旧,完全不像是饰品,而且现在还是夏天,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穿长袖长裤,把全身都遮起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车子在这时启动了。沿着海堤路大桥穿过集美学村,每年暑假都会被朋友圈刷屏的“宫崎骏画风”的海上公路,漫长的、听过无数少年和少女告白的废弃铁轨,画满各种彩绘涂鸦的集装箱,此刻,在风雨欲来中显出某种令人感到不适的反差,我看到桥墩的石柱上布满了墨绿色的藓类,潮水像无数根舌头舔舐着堤岸,浓厚的台风云翻涌着,像是最终会吐出什么东西来。
很奇怪地,我总是会处于这种状态,眼看着一切朝着一个糟糕的、离奇的、危险的方向发展,我却没有任何一点想要去阻止或改变的欲望,我只是平静地看着、等待着它们把我推向某个终点。
“千万不要,抬头凝望夜空。姐姐……”我清楚地听到他又再次说了一遍,他说得很气虚,或者夸张点说,他像是在呻吟。我用余光朝右边瞥了一眼,墨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棱角分明,显得干净,于是显得可怜。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他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只是睡着了。他是在说梦话,这么奇怪的梦话不断重复,与其说听起来像在提醒我,不如说是他在提醒自己。我不想管了,我的头昏沉得厉害。
路途还很长,坐在大巴上让我想起几年前去甘肃的毕业旅行,也是看着大巴的车窗翻越祁连山,羊群像是缀在裸露山皮上的绒毛……我想不起来了,回忆令我感到疲惫,那次漫长的旅行,我竟然只能回想起这样一个模糊的瞬间。
车子在下桥时路过缓冲带,我再也抵抗不住困意,那个男孩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反感,他应该也是累了吧?在减速区的摇摇晃晃中,我抱着背包,不受意志控制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除了发动机的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我睁开眼睛,尝试去看窗外的景象时,一张脸竟赫然出现在视线里,他就蹲在我面前,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倒映在那副墨镜的镜片上。我无法形容这场景有多荒诞,我顿时就懵住了,心跳因为惊恐而明显加快,我不知道他这样直勾勾地看了我多久,我本能地把包往胸口抱紧,似乎全车的人都在颠簸中睡着了,无数种可能性从我脑海掠过——
他的墨镜只是为了偷窥?我睡着时他对我做了什么?刚上车时他一直都在装睡吗?
更可怕的是,即便我已经醒来了,他还是侧着身子,直直地盯着我的胸口,完全不在意我面露的惊恐,或许他还在欣赏我的惊恐吗?我对着他的墨镜,像是两面变形的镜子,窗外厦门岛上的热带树在阴沉的大风中摇晃,路上见不到几个人,最吊诡的是按照常理,这时他就应该挪开视线了,他已经被我发现了,他应该要挪开视线了呀。但是他没有,他为什么还在看我啊?墨镜的反光仿佛把车厢里的空气全都抽干了,将一切置于窒息之中。
“小米,小米……”话从嘴里漏出,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很厉害了。我把右手从包底下穿过去,拼命拽住小米的手腕摇晃,小米轻轻地低咽了一声,并没有第一时间醒来,我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车子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纷纷醒了,开始起身把行李和物资从架子上搬下来,站在在司机旁边的男人染了暗红色的头发,看着很瘦,也不是瘦,可能是显示出了某种女态?他指挥大家下车,然后让我们在微信上面对面建了个群,我看向小米时她已经揉着眼睛醒来了。
“到啦?”她的眼睛还是惺忪的,“我好困哦蓝茵,下了动车我就很困,这个点我不该困的呀。”
说完她开始收拾我们的背包,右边的那个男生已经抱着自己的包坐会位置上了,前面搬东西下车的人很多,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几个穿着考究的侍者已经从大堂走出来接行李,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有我的呼吸还没有缓和,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
“嗯?你怎么了蓝茵?”
我摇了摇头,刚才的画面历历在目,现在却像噩梦一样被现实冲散了,竟然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我尝试用深呼吸抑制身体的紧张和颤抖,我告诉自己,也许真的是这几天没怎么睡好,加上坐了太久的车,把梦当成现实了,有时候是睡得太浅会做这样的梦的,脑子随意地根据闭眼前看到的画面展开联想,而现实中那个男生可能一直贴着窗坐着,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置。
下车前小米相机的扣子断了,险些摔到地上,我在位置上陪她把扣子系回去。车上的物资搬得差不多了,后排位置上也已经没什么人,司机和一个酒店的安保人员隔着窗户聊天:“台风又加强了啊……明天登陆吧?这么强的台风还是少见哦……”
我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小米低着头系扣子,嘴里嘀咕着什么,直到那个男生从我们身前走过,他准备要下车了,就在他经过我面前时,我察觉到他正在看我,等我抬头时,我的眼睛又出现在他的墨镜上,他居高临下地凝望了我大概有十秒,这十秒里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系好了!质量好差这东西。”小米欢呼了一声,那个男生已经转身下车,很快混入了人群之中。
小米拉起我的手腕,才发现我的身体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我这才意识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把衬衣都沁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