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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3(日)11:10:15 ID:uEf7mp6 回应
考而不死是为神
老舍
考试制度是一切制度里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象人了,而把脑子严格的分成若干小块块。一块装历史,一块装化学,一块……
比如早半天考代数,下午考历史,在午饭的前后你得把脑子放在两个抽屉里,中间连一点缝子也没有才行。设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处,或者找唐朝的指数,你的分数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晓得,状元得来个一百分呀。得这么着: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数,仿佛连你是黄帝的子孙,和姓字名谁,全根本不晓得。你就像刚由方程式里钻出来,全身的血脉都是X和Y。赶到刚一交卷,你立刻成了历史,像从来没听说过代数是什么。亚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爱人,连他们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时都知道。代数与历史千万别联宗,也别默想二者的有无关系,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间你别自居为人,你是个会吐代数,吐历史的机器。
这样考下去,你把各样功课都吐个不大离,好了,你可以现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一切茫然,代数历史化学诸般武艺通通忘掉,你这才想起“妹妹我爱你”。这是种蛇脱皮的工作,旧皮脱尽才能自由;不然,你这条蛇不曾得到文凭,就是你爱妹妹,妹妹也不爱你,准的。
最难的是考作文。在化学与物理中间,忽然叫你“人生于世”。你的脑子本来已分成若干小块,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来了个没有准地方的东西,东扑扑个空,西扑扑个空,除了出汗没有合适的办法。你的心已冷两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绪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题目是“爱国论”,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笔下便无血无泪;跳吧,下午还考物理呢。把定律们都跳出去,或是跳个乱七八糟,爱国是爱了,而定律一乱则没有人替你整理,怎办?幸而不是爱国论,是山中消夏记,心无须跳了。可是,得有诗意呀。仿佛考完代数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这一关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够分不够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于世”憋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说回来,考试制度还是最好的制度。被考死的自然无须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胆活下去吧,这已明明告诉你,你是十世童男转身。
无标题无名氏No.60164707
2023-11-13(一)09:14:18 ID: uEf7mp6 (PO主)
第一次盼望
史铁生
那个礼拜日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日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望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前一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走那?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会儿,我得不出声的多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要去的!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这段时光不好挨,我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儿。我蹲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大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
我蹲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她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我了吗?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走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我就这样念念叨叨的追在母亲的腿地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他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绞在它们中间把它们碰倒。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在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
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理解爱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在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这光线。我一声不吭,看着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的暗下去,渐渐的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速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是时光的脚步。
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的流泪。我感觉到母亲惊惶的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不停的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礼拜日,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清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边,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的消逝,一派荒凉。
无标题无名氏No.67240717
2025-10-16(四)17:07:21 ID: uEf7mp6 (PO主)
于是你幻想去旅行
比目鱼
你是地铁上的一个乘客。你在下午六点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体挤压在车厢中央一个狭小的空隙里。你的两只手都够不到任何一只扶手吊环,于是你只好依靠双脚保持平衡。在你头顶上方空调正送出冷风,但你的后背却开始不断渗出汗珠。你的视线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颅看见车窗外闪过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画面上是一片宁静、碧蓝、似乎没有边际的海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这列地铁驶离此地,开往一处不知名的远方。它穿山越岭,走过许多陌生的城市。当车身终于停稳,你看见左侧的车窗里有一条平坦的海岸线,右侧的车门打开,海风扑面而来,你的眼前是一座几乎看不见人的海边小渔村。
你是渔村里的一位小学教员。你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坐在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吊扇的办公室里用双色铅笔批改学生的作业。你偶然抬头,发现办公室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透过敞开的木窗你看见小操场上只有一个戴着草帽的校工正在阳光下弯着腰清除杂草。当你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那条朦胧而闪烁的海平线,你忽然意识到那条海平线你已经坐在同一张办公桌后面看了整整两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骑上自行车沿着校门口那条水泥路来到一公里外的海边,然后顶着腥味十足的海风登上一艘马达隆隆作响的机帆船。你站在船尾看着学校操场上的旗杆离你越来越远。当你越过那条海平线,你来到一座叫做纽约的城市。
你是纽约曼哈顿金融区一家连锁咖啡店里的服务员,但你的真正志向是成为一名作家。你在每周一晚上乘地铁去二十三街的一间酒吧坐在角落里听文学朗诵会,你在每周六的下午去东村第四街另一间文人出没的酒吧希望在那里碰到愿意阅读你小说手稿的出版商或者经纪人。现在,你正俯下身子手持一把笤帚清扫一位刚刚离去的顾客撒落在桌子下面的蛋糕屑,你身旁的座位上有三个身穿闪亮白衬衫的华尔街职员正在高声谈笑,他们谈到私人游艇、欧洲假期,还有意大利女人。你走到店门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你的手在另一只口袋里搜寻打火机时碰到了那封从昨晚开始一直塞在那里的寄自《纽约客》的退稿信。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拦住正从你眼前开过的那辆黄色计程车,告诉司机你要去肯尼迪机场。你在机场大厅掏出你那张还没有透支的信用卡,对柜台后面那个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女孩说你要去巴黎。
你是巴黎左岸圣日耳曼德佩区一位独居的老妇人。每天下午三点你穿戴整齐、略施淡妆,走出你那间位于六楼的小公寓。你手扶楼梯缓缓下楼,穿过静得出奇的小天井,推门来到阳光温暖的街上。你走过咖啡馆外面手持酒杯、面向大街翘腿而坐的优雅男女,走过门前聚集着外国游客的墙壁斑驳的老教堂,走过出售可丽饼和冰激凌的街边售货车,走过门脸不大的时装店和小画廊。你转入一条小街,推门走进 “不二价”超市。你手推购物车,在货架前认真地挑选蔬菜和奶酪,然后手提购物袋沿原路返回你的小公寓。在动手准备晚餐之前你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你按动遥控器变换着频道,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你醒来的时候窗外和屋内都是一片昏黑,电视机里闪烁着微光。你看见屏幕上有三只大象和一只小象正晃动着鼻子缓慢而稳重地在草原上行走,在它们和远处的地平线之间只有一棵细长的小树,像一颗孤零零的钉子。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五十年前的情人在门外按响你的门铃。你们带上红酒和水果坐上他那辆雪铁龙敞篷车,然后你们一路哼着约翰尼•哈里戴的歌开车去非洲。
你是南非首都开普敦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老板。每周二下午两点你会准时驾车离开你的酒店。你会沿着M6海滨公路一直向南开去,你的左边是散布着棕榈树和私人别墅的低矮的山岩,你的右侧是细浪拍打着岸边礁石的南大西洋。你会在十五分钟后抵达坎普斯海滩附近一家装潢别致的小旅馆。你会在那里停好车,直奔117房间。你会熟练地掏出门卡打开房门,然后你会在房间里看见一个躺在床上(有时是坐在椅子上)的裸体女人。你不能确定每次和你云雨的女人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你不能确定你的朋友肖恩(这家旅馆的老板)是从哪里源源不断地为你弄来这么多小妞,你更不能确定那些肤色不同、身材各异的妙龄女子是否认得出你是开普敦那家著名酒店的老板(或许她们更加熟悉你那位身为国会议员、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老婆?)。但你从来不为这些不能确定的事耗费脑筋。现在,在一番剧烈运动之后,你习惯性地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懒懒地抚摸着身边那条褐色的长腿。这时你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这时你忽然闻到一种你熟悉的香水味道。你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尖声喊叫,你睁开眼睛,有几秒钟你竟然无法分清那张愤怒的脸此刻是出现在电视机里还是真的横在你的床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根本没有开车驶上M6公路,根本没有停在这间旅馆门前,根本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间的大门。你幻想你此时此刻正在一个离此地非常遥远的国家。于是你想到了印度。
你是印度德里旧城的一位街头流浪汉。你在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斜靠在路边的墙角左手夹着一支烟头右手握着一听罐装啤酒。你的头发和胡须粘连在一起,你从头到脚套着11件捡来的衬衫和5条捡来的裤子。你在每个白天弯着腰走街串巷仔细研究这座城市里每一只垃圾筒的内容,你在每个夜晚坐在你固定的角落里看着这座破旧的老城变得越来越安静。今晚你感到幸福,因为你刚刚在两条街以外的公共厕所里洗了一个凉水澡,因为你路过你朋友库什的角落时他扔给你一听还没有过期太久的灌装啤酒,也因为你听说抓乞丐的囚车已经从这条街上开走,至少今晚你不再需要担心被抓去坐上两年大牢。于是你感觉到一种放松,于是你哼起了小曲,于是你让自己的思绪飘散开去,于是你幻想去旅行。旅行,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此时此刻你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舒服的街角以外还有其它任何地方值得你挪动身躯。这时,你抬起头,看见了悬挂在街对面大楼顶上的那轮硕大无比的白色的月亮。你幻想去那里走上一趟。
你是人类历史上第十三位登上月球的宇航员。147个小时以前,你和另外三名宇航员乘坐“牛郎星”号登月舱平稳地降落在月球表面,你第一个走下扶梯,你的宇航靴激起的尘土像慢动作镜头一样缓缓地升起,又缓缓地落下。123个小时以前,你和你的同伴驾驶一辆月球车在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颠簸着前进,你意识到登月24小时以来你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头顶上方永远是漆黑一片的无尽苍穹,脚下永远是像在海底世界一样沉睡着的尘土和碎石。84个小时以前,你躺在登月舱里的吊床上做梦,你梦见了你家门口A&P超市货架上那些颜色鲜红的番茄。47个小时以前,你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滑了一跤,尘土和石屑如丝巾一般飞舞,当你终于像从游泳池底爬起一样重新站直了身子,你又看到了低低地悬挂在黑色天幕上的那个只露出半个脸庞的蓝色的星球。24小时之前,你收到休斯顿总部的通知:停留在近月轨道上的“猎户”号指令舱出现电脑故障,总部的工程师正在全力远程抢修。5分钟之前,你收到最新通知:指令舱彻底瘫痪,无法按原计划在23小时之后完成与登月舱的对接。1分钟以前,你的助手罗斯通过对讲机告诉你:休斯顿将紧急发射一架小型火箭为你们提供补给,但登月舱上的氧气储备仅够维持31个小时。现在,你站在月球表面,手里握着一块矿石标本,身体一动不动。你忽然感觉这里如此荒芜、如此死静,如此丑陋不堪。你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回到远处那个蓝色星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不在乎风景,你只想把自己包围在人群之中,让自己可以闻到人的味道。毫无缘由地,你想到了一列拥挤的地铁。
你是地铁上的一个乘客。你在下午六点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体挤压在车厢中央一个狭小的空隙里。你的两只手都够不到任何一只扶手吊环,于是你只好依靠双脚保持平衡。在你头顶上方空调正送出冷风,但你的后背却开始不断渗出汗珠。你的视线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颅看见车窗外闪过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画面上是一片宁静、碧蓝、似乎没有边际的海水。
于是你幻想去旅行。
无标题无名氏No.67283810
2025-10-23(四)15:11:23 ID: uEf7mp6 (PO主)
蛐蛐
——聊斋新义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贡到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每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也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瞧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县里接送往来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不到一年的工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挨户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老伴说:“死,管用吗?买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磕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些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三两只,又小又弱,不够分量,不上品。县令限期追比,交不上蛐蛐,二十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了,走不能走,哪能再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丛生,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省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有准么?那里真会有一只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神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的影子,忽然,蹦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了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荆棘根旁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欢喜,腿上棒伤也似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庆贺,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净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会再挨板子,剩下的房产田地也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叫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窝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成名得了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揭开蛐蛐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账!”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过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起来,远远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它!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跳得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才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的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着吧。右手轻轻捏住蛐蛐,放在左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他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想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名“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伙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一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么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也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巴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拨它的须须,还是不动。小伙子又大笑。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卜碌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翘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直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扬扬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的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了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了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咬住不放,公鸡羽毛扎撒,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是糊弄我嘛!”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叫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叙了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进宫中。宫里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即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了;还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了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谁我也不怕。
“我一定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打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日 爱荷华
载一九八八年第三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