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绅士,读作丧尸 X岛揭示板
顺猴者昌 逆猴者亡 首页版规 |用户系统 |移动客户端下载 | 丧尸路标 | | 常用图串及路标 | 请关注 公众号:【矛盾苇草】| 人,是会思考的芦苇
常用串:·豆知识·跑团板聊天室·公告汇总串·X岛路标

[只看PO]No.57004664 - 文章分享 - 文学


•书虫专用版,欢迎咬文嚼字、评文推书
•今天的风儿好喧嚣
那边超市的薯片半价啦!
•本版发文间隔15秒。

文章分享 无名氏 2023-04-23(日)11:10:15 ID:uEf7mp6 [举报] [订阅] [返回主串] No.57004664 [回应] 管理
考而不死是为神

老舍

考试制度是一切制度里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象人了,而把脑子严格的分成若干小块块。一块装历史,一块装化学,一块……

比如早半天考代数,下午考历史,在午饭的前后你得把脑子放在两个抽屉里,中间连一点缝子也没有才行。设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处,或者找唐朝的指数,你的分数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晓得,状元得来个一百分呀。得这么着: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数,仿佛连你是黄帝的子孙,和姓字名谁,全根本不晓得。你就像刚由方程式里钻出来,全身的血脉都是X和Y。赶到刚一交卷,你立刻成了历史,像从来没听说过代数是什么。亚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爱人,连他们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时都知道。代数与历史千万别联宗,也别默想二者的有无关系,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间你别自居为人,你是个会吐代数,吐历史的机器。

这样考下去,你把各样功课都吐个不大离,好了,你可以现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一切茫然,代数历史化学诸般武艺通通忘掉,你这才想起“妹妹我爱你”。这是种蛇脱皮的工作,旧皮脱尽才能自由;不然,你这条蛇不曾得到文凭,就是你爱妹妹,妹妹也不爱你,准的。

最难的是考作文。在化学与物理中间,忽然叫你“人生于世”。你的脑子本来已分成若干小块,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来了个没有准地方的东西,东扑扑个空,西扑扑个空,除了出汗没有合适的办法。你的心已冷两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绪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题目是“爱国论”,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笔下便无血无泪;跳吧,下午还考物理呢。把定律们都跳出去,或是跳个乱七八糟,爱国是爱了,而定律一乱则没有人替你整理,怎办?幸而不是爱国论,是山中消夏记,心无须跳了。可是,得有诗意呀。仿佛考完代数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这一关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够分不够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于世”憋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说回来,考试制度还是最好的制度。被考死的自然无须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胆活下去吧,这已明明告诉你,你是十世童男转身。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1:26:04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4937 管理
借刀杀人

希区柯克

我们来到路卡前时,已经快半夜了。大雨下个不停,在卡车车灯照射之下,像玻璃纸一样发亮。

警察把路卡设在离急转弯大约五十码的地方,所以你在远处看不见,只有绕过这个转弯后才能看见它。两辆警车成V形朝北停着,整队和我们,还有两辆在二十码外,成V形朝南停着。四辆警车都开着车灯,在潮湿、黑暗的夜空下,车灯像探照灯一样互相交叉着。在四辆警车中央,放置着两个巨大的木制临时路障,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的。

我轻轻的一踩刹车,我们的卡车慢了下来。那孩子从座位上探过身,恶狠狠的用猎刀顶住我的肋骨,低声说:“听着!你要是敢乱说一句话,我就宰了你!他们会抓住我,但我会先捅死你!”

我扭头瞥了他一眼,在路卡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腮帮和下巴上胡子拉碴的,有三四天没刮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孩子,但给人的印象却像个孩子。他长得高大、瘦削,一绺黑发垂在前额,上身穿这一件皮夹克,下面是一条沾满泥巴的粗布斜纹裤子,脚下蹬着一双高统靴,看来像是从货车上跳下来的。

十五分钟前,在距BC镇四英里的地方,他劫持了我。大雨已经持续了三天,路面非常糟糕,有一段三百码的路段,积水达二三英尺深,我不得不放慢车速,缓缓通过。就在这时,卡车乘客座位那边的门猛地被拉开,这孩子跳上车,右手握着猎刀,喝令我不许声张,继续开车。

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以四十公里的时速慢慢穿越那段积水区,我在心里揣摩,这孩子为什么要劫持我和卡车呢?他犯了什么罪?他是从哪里逃来的?他眼中的神情很古怪,我可不想惹他用猎刀捅我。

现在,我把卡车停在离警车十码的地方,右边有一小片空地,你可以在检查完后倒车,但是,一位穿黑雨衣的警察正站在那里,我认为他手里正端着枪,不禁紧张的呼吸都困难了。

一辆警车的前门开了,两位穿这同样雨衣的警察下了车,朝卡车走来。一个走到车灯光线之外,站在黑暗中监视着我们,另一个圆脸的走到我的车窗前,手里拿着一个小手电筒。

我摇下车窗玻璃,他打开手电照着车厢,我在灯光下眯起眼睛,装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警官,出什么事了?”声音很不自然。

“你们去哪儿?”他很严肃的问。

“去桑诺。”我说。

“这么晚了,到那儿干嘛?”

“我去接我太太,她的火车半夜才到,她妈妈上星期病了,她去照顾她妈妈去了。”

他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迈克。”

“带驾驶执照了吗?”

“当然带了。”我说。我从屁股口袋里掏出皮夹打开,高高举起。他用手电照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把手电光照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紧张的抿着嘴,把刀藏在右腿和车门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警察问:“这是谁?”

“我侄子杰里。”我立刻回答。

“他也住在格兰吉路吗?”

“和我们住在一起。”

“格兰吉在BC镇的郊区,是吗?”

“是的。”

“你们今晚出发后,又没有碰到什么人?”

“你是指什么呢?”

“有没有看见人在路上游荡或者是要搭便车的?”

我吸了口气,“没看见。”我对他说。这时,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但一想到它,我就浑身冒汗。虽然这样,我还是准备试试,我不停地想起那孩子手中的刀。

我的左手本来是在我的肚子上的,现在我开始慢慢地向车门把移去,每次一寸。我努力装出很平静的样子,问:“警官,为什么要设路卡?发生什么事了?”

“大约三小时前,有人在BC镇抢劫,”警察回答说,“抢劫了一位从芝加哥来的钻石推销员,抢走了价值两万元以上、未切割的钻石。那个抢劫犯一定知道推销员的行程,或者可能从芝加哥就一直跟踪他。”

“你知道那个抢劫犯是谁么?”

“还不知道,”警察说,“但我们知道是一个男人,单独一人,开着一辆偷来的车,那车停在推销员住的旅馆后面,他用一根灌铅的棍子击倒推销员,但活儿干的不利落,推销员苏醒过来,开始大叫,叫声引来旅馆的经理和几位旅客,歹徒从后门逃走了,没人看清他,连推销员本人都没看清。”

现在我的小指已经摸到门把手了,我得让警察继续说话。“嗯,如果这位强盗开的是偷来的汽车,那你们为什么要拦住我们这种普通的车辆呢?”

“他不开那辆车了,”警察说,“他逃离旅馆二十分钟后,我们发现汽车被扔在一片树丛中;那里没有房屋,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知道他至少要徒步走一会儿。但他可能再偷一辆车,或者假装搭车而劫车。”

“天哪!”我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但是我可以感到我的肌肉紧张地抽紧了,我整个左手都落在那个门把上,我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它。我只要向下按就行了,但是,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刀有多快,我意识到,在我和警察谈话时,他一直紧盯着我。

“叔叔我们该走了,”那孩子突然开口道,他的声音充满了紧张不安。“我是说,如果警察先生放行的话,我们得去接婶婶——”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说话时,视线从我身上移到警察那里,看看警察对他说话的反应,我需要的正是这一空挡。我按下门把,使尽全身力量冲下去。门猛地向外打开,把警察撞倒在雨地上。我左肩着地,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嘴里大声喊道:“就是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拿刀上了我的车!就是他!”

我滚离路面,翻滚过路基,停了下来,转回头看那卡车。那小孩正从车门出来,手里握着猎刀,那个圆脸警察侧身躺在路上,伸手从雨衣里往外掏枪,同时另一只手打开手电筒。接着,又有两个手电筒亮了起来,警车的门也猛地打开,人们在大雨中奔跑、大叫。

那孩子终于跳了出来,站在卡车旁边,恶狠狠的四处张望,手里挥舞着猎刀。圆脸警察开了两枪,另一个警察开了第三枪,那孩子到下,不动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警察们围在那孩子身边,低头看着他,我也走过去,站到那个圆脸警察身旁。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几里外的积水区慢慢开车时,他冲上我的汽车,拿刀对着我,不许我声张,他的眼神非常古怪。”

圆脸警察严肃的点点头。“迈克先生,你刚才很勇敢,”他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他很容易伤害到你。”

“从他的眼神看出,他过一会儿就会动手的,”我说。“我觉得,最好还是在这里冒险拼一下。”

一位警察跪在那孩子身边搜索。“什么也没有,连皮夹也是没有,口袋里干干净净的,更不用说钻石了。”

圆脸警察说:“吉尔,到卡车上瞧瞧,”然后他问我:“他跳上车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没有。”

叫吉尔的那个警察用手电筒照照卡车,然后摇着头回来了。圆脸警察问我:“你记得他劫持你的确切地点么?”

“当然记得。”我说。我告诉了他那位置。

“那么,他一定是把钻石放到那里的某个地方了,雨小点后,我们派人去搜索一下。”

他们从一辆警车上拿来一条毛毯,盖住那孩子,然后用无线对讲机通知BC镇的警察局,说他们已经抓到抢劫钻石的人,要他们派辆救护车来。

圆脸警察和我上了他的巡逻车,他录了一份我的口供,我签了字后,说:“我可以现在去桑诺么?我太太一定已经等急了。另外,我也需要一杯酒,镇定一下。”

“当然可以,”他说,“我们需要你的话,会跟你联系的。”

我想他道别,上了卡车,慢慢转过路卡。然后驶入大雨滂沱的黑夜中。过了五里路后,我的护膝才渐渐正常,不那么紧张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逃脱了。

首先,我打那个推销员打得不够狠,他醒来后尖叫。其次,那辆该死的轿车出了问题,我不得不扔掉它。最后,我来到一家农舍,绑住那位真正的迈克,塞住他的嘴,偷走他的皮夹和卡车,接着,半路杀出那个傻小子。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我确信不疑的是,他迟早会向我动刀子的,所以我才要借刀杀人,在路卡边冒险,正如我向那个圆脸警察所说得那样,最好在那里冒险拼一下。

价值两万元的钻石就系在我的腰间……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1:28:17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4995 管理
中途下车

宫本辉

迄今算来,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和一位朋友报考一所私立大学,前去东京。更恰当的说,因为是去东京,便乘了去那方向的车。像世上所有的考生一样,也怀着几分不安,几分无底,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为了稳定情绪,就说说话,闲聊了起来。然而,从东京上来一个高中女生,坐在我们旁边的座位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个有沉鱼落雁之貌的美妞。我和那朋友多少有点乱了方寸,话也少了下来。待我那朋友想和女生搭话时,车已过了静冈。

她报考了京都的大学,正踏上回伊豆大仁的途中。我朋友在我耳边静悄声说:

“是伊豆的舞女啊!”

何以叫她伊豆的舞女,我不甚了了,只嗯嗯点头。女生也同我们渐渐谈得融洽起来,说三人如果都顺利考取,建议在哪儿一块庆祝一下。这话搅乱了我们的心思。留下那嫣然一笑后她在三岛下了车。

“我也不考东京的大学了,考京都的算了……”

我那朋友嘟哝着,并非全属玩笑。

“我刚才也一直在想,今年去考,大概得落榜,不如再温习一年,慢慢加强实力,明年再考更明智。”

我也掏出了真心话。主意就这么不经意中拿定了。父母给的去东京的花费,我们移用于伊豆的旅行上,于是就在热海下了车。——真是不孝之子。而且,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中途变卦。我们兴致极好,泡在伊豆的温泉里,想着住在大仁的漂亮女生。虽然她留了地址电话,可我们只是看着那张纸片,没有任何行动。三天后,就像刚考完试似的,回到了家。

半年后,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因为继承家业,继续持续运行,他打消了进大学的念头。

我呢,把入学考试的事扔过一边,到处找小说读。可两人心里,未能忘掉火车上认识的那女生的影子。聚在一起,总谈论这话题,她考上京都大学没有?很是挂念,真没办法。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猜拳的办法,谁输就给她家打电话。我输了,就拨通电话,正巧她从京都回来,接着电话,说已顺利考上了大学,住在丸太町一位亲戚家里。

“你是你们俩人中的谁呀?”

她问道。仅仅想开个玩笑,我报了朋友的姓名。沉吟片刻,她小声说:

“要是见面,我只和你单独相见。”

我默不作声,一动不动握着电话。之后,就挂断了。或许会有更好的做法,但十八岁的我却把这话瞒了下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哎,怎么样,说什么了?”

朋友目光发亮,一遍遍询问。我撒了个谎,说她没考上大学,出去工作了,她说不要再打什么电话,于是就挂断了。

“嘿,这么简单就吹了。”

他伸伸舌头,一笑。

这事儿,在我心里一直消不去。生平第一次失恋,怎么会不在心里留下伤痕呢?我的谎言可谓多矣,只有这次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之所以我现在写下来,是因为我那位情敌——那位朋友,死于交通事故已有十年了。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1:35:47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5112 管理
夺妻

达里姆.齐特里

卡尔下了车,走进朋友家宽敞明亮的宴会厅。今晚这里将有一个热闹的聚会。

卡尔是一位有钱的商人,30多岁仍孑然一身,正打算物色合适的人选成家。一进朋友家,卡尔的目光就被一位迷人的姑娘所吸引。

随后的活动中,卡尔心中再无他物。他寻找一切机会与那姑娘接近。她叫比玛,在一家公司做秘书。她对卡尔似乎也很有好感。

两人谈兴正浓时,聚会却已接近尾声。于是,卡尔主动提出送比玛回家,她欣然同意了。

很快,卡尔的车停在一所幽静的寓所前,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让卡尔略略有些失望的是,比玛并没请他上楼坐坐。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开始不断约会,一切都进展顺利,卡尔非常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个意中人。

但有一天,卡尔在与比玛共进午餐时,发现她神情有些抑郁。卡尔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比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比玛未作回答,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卡尔心都痛了:"亲爱的比玛,我想娶你为妻,为你分忧。你愿意吗?"

可令卡尔窘迫的是,比玛先是泪珠滚滚,继而失声痛哭起来,引来饭店里不少顾客好奇的目光。后来,比玛终于平静下来,说:"卡尔,很遗憾,我已经结婚,我已属于别人。他是不会同意跟我离婚的。"

在卡尔惊愕的目光中,她拎起手包,哭着离开饭店。打那以后,卡尔始终心神不定,他放不下比玛,常常想起他们相处的甜蜜时光,他们本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他决定采取极端行动。

卡尔先作了一番周密调查,然后雇了个杀手,准备把比玛的丈夫除掉。杀手临行前,卡尔还一再提醒他行动要干净利索,以免被人发现。

计划能否顺利实施?那天晚上,卡尔焦虑地在屋中踱来踱去。终于,电话铃响了。

"喂!"他迅速抓起话筒。

"老板,您交代的任务完成了。"

"很好!"卡尔说,"一切是否顺利?"

"是的,嗯,不过……"

"不过什么?"卡尔心脏狂跳。

"不过,当我离开时,被一个女人发现了。"

"你这个傻瓜!我一再提醒你要小心。"

"没问题,老板,"对方回答说,"那好像是他的妻子,我已经把她一起干掉了!"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1:49:50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5392 管理
肠子

恰克.帕拉尼克

吸气。

尽量能吸多少就吸进多少空气。

这个故事应该差不多和你能闭住气的时间一样长,然后再长出一点点。所以尽快听吧。

我的一个朋友,在十三岁的时候听到有所谓的“插后庭”。就是屁眼里插进一支假阳具。据说只要把前列腺刺激得够厉害的话,不用手也能有爆射的高潮。在那个年纪,这个朋友有那么点色情狂。他总在找比人家更好的发泄方法。他去买了根胡萝卜和一瓶凡士林。用来做一次小小的私人研究。然后他想到这样在超市收银台前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那一根胡萝卜和一瓶润滑剂孤零零地在转送带上滚到收银员的面前,所有排队付钱的客人都看在眼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今晚的大计划。

所以,我那位朋友,他买了牛奶和鸡蛋和糖和一根胡萝卜,全是做胡萝卜蛋糕的材料。外加一瓶凡士林。

好像他要回家去把一个胡萝卜蛋糕塞进他的屁眼里。

到家之后,他把胡萝卜削成一根短棍,涂满了油脂,慢慢地坐了上去。然后──什么也没有。没有高潮,除了很痛之外,什么也没有。

然后这个小子,他妈叫着说吃晚饭了。她说下楼来,马上。

他想办法把那根胡萝卜拔了出来,把那根又滑又脏的东西包在他床底下的脏衣服里。

吃过晚饭之后,他再去找那根胡萝卜,发现那玩艺已经不见了。在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妈把他所有的脏衣服拿下去洗。她不可能没发现那根用她厨房里的削皮刀仔细修整过的胡萝卜,上面闪亮着润滑油,而且还有股臭味。

我这个朋友在乌云罩顶之下等了好几个月,等着他父母来骂他。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即使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那根看不见的胡萝卜还悬在半空中,度过每次耶诞大餐,每次生日派对。每次和他的孩子们,也就是他父母的孙儿孙女一起在复活节找彩蛋的时候,那根鬼魂似的红萝卜还悬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

那种事可怕得无以名状。

法国人有句话:“楼梯上的灵光”。法文是:Espritd’Escalier。那意思是说你找到答案的那一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比方说,你参加一个派对,有人侮辱了你。你得回嘴。结果,在压力之下,大家都盯着你,你只能支吾以对。可是一等你离开了那里……

你一开始下楼梯,就──像变魔术一样,你想到该说的最好不过的话。最能把对方驳倒的话。

这就是所谓楼梯上的灵光。

问题是,即使法国人也没有什么话来形容你在压力下真正做出的傻事。那些你真正想到或是做出来的愚蠢而不顾一切的事情。

因为我还没吸气。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1:59:36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5557 管理
不能共存的节日

刘慈欣

1961年4月12日,拜克努尔航天基地。

谢尔盖·科罗廖夫站在被烧黑的发射架旁,虽然火箭升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导流槽中仍有热浪涌出,给这里的早春带来盛夏的感觉。他抬头看看蓝天,尾迹已经消散,在那看不到的太空中,人类第一名宇航员已经绕地球飞行了大半圈。

“总设计师同志,请接受一个普通人的祝贺!”

科罗廖夫回过头来,看到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对他伸出手来,从服装看他是基地级别最低的工人。科罗廖夫握了他的手。那人从裤口袋中掏出一个瓶子,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个小金属酒杯,“我们得喝一杯,总设计师同志,可我只有一个杯子。”他咬开瓶盖给杯子倒满酒。

科罗廖夫接过那个脏兮兮的杯子,他现在已经疾病缠身,结肠上有肿瘤,不适合喝酒。再说在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完全可以无视这个人,但科罗廖夫这时可以怠慢官员和将军,却不会无视这个最底层的人,在西伯利亚的那些年,他的身份比这人还低,饿着肚子在矿井里搬石头。

那人拿着瓶子与总设计师碰了一下杯,然后猛灌一口。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您能允许我讲个笑话来庆祝吗?”

科罗廖夫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伏特加像火箭燃料似的把热乎乎的感觉传遍全身。

“您再来点儿。”那人给科罗廖夫的酒杯填满。

“谢谢,你的笑话?”总设计师微笑着问。

“我是一个外星人,您就叫我……G吧,我来地球考察,我的兴趣是地球的重要节日。”

“哦,那你的收获一定不小,只要你调查的范围足够广,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节日。”

“我之前进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节日,事实上,真正的重要节日我一个都没有发现。”

“圣诞节不重要吗?”

“当然不,尤其对布尔什维克而言。”

“那新年呢。”

“也不重要,这颗行星又公转了一圈而已。”

“那你认为的重大节日是什么呢?”科罗廖夫有些心不在焉,他转身向不远处的军用吉普走去,他要回控制中心了,东方号飞船即将开始减速,开始再入过程。

“比如说分裂节。”

“什么?”

“地球上生命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十亿年前吧。”

正要上车的科罗廖夫停下来,扶着车门回头看着G。

“再比如登陆节,就是生命从海洋爬上陆地的那一天;下树节,长臂猿从树上下来的第一天;还有直立节、工具节、取火节等等。”

“但这些节日,我们是无法知道具体日期的。”科罗廖夫说。

“那可以随便定一个,其实圣诞节就是在公元三百多年时由教会随便定的,圣经上根本没有记载耶稣是什么时候生的。”

科罗廖夫要上车,G拉住了他,“总设计师同志,我想说,今天就是人类一个重大的节日,我把它命名为诞生节。”

“谁诞生?”

“人类。”

“人类早就诞生了。”

“哦不,如果您此时处于加加林上尉,哦他好像刚升为少校是吧,的位置,就会发现地球是一个蓝色的子宫,婴儿只有出了子宫才能称为诞生……哦,总设计师同志,很抱歉我的笑话不可笑。”

科罗廖夫再次同G握了一下手:“很有意思的,谢谢你,同志,我以后会每年都庆祝这一节日的。”

“哦不不,”G摇摇头,“今天是否能真正成为诞生节,还要等等看,还要等等看才知道呢,总设计师同志。”

总设计师的车开走后,G大脑中的通讯单元把一条信息发往月球上的中转通讯站,由此发回母星:蓝星纪年1961年4月12日有可能成为诞生节,目前评估可能性为52.69%,持续监测中。

2050年10月5日,北京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人机工程研究中心。

大屏幕上显示:

窝西淫累,窝向西桶鼠入自慰鼠具,山.14一壶酒,虫屎。

我是淫类,我向系桶输入思慰数具,3.14一壶9,虫试。

我是人类,我向系统输入思慰数据,3.141壶9,重试。

我是人类,我向系统输入思维数据,3.14159。

最后一行显示后,实验室里爆发出欢呼声。这些数据是从一个人的大脑直接输入到计算机中,实验者戴着大脑感应头盔,第一实现了人与电脑的直接连接,兴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人们开始散去,脑机接口项目首席科学家丁一也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各位老师,请接受一个普通人的祝贺。”

人们回头,看到一个夹着一根扫帚的中年男人在对他们微笑,这是实验室的勤杂工,之前他们间没有说过什么话。这人放下扫帚,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摞显然是从门口饮水机上拿来的纸杯,分给大家后挨着倒酒。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有人问,像以前创造历史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多少意识到这个突破的意义,但也没有十分把握,因为许多当时看似划时代的成果都淹没于时间之中,他们此时只有项目完成后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个勤杂工居然对这个成果如此兴奋,让他们很好奇。

“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勤杂工说。

人们开始喝纸杯里的酒,北京二锅头像把热乎乎的感觉传遍全身,像更新系统的数据传遍网络。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能允许我讲个笑话来庆祝吗?”勤杂工说。

“笑话?呵呵,你讲。”

“我是一个外星人,您就叫我G吧,我来地球考察,我的兴趣是地球的重要节日。”

“哦,那你的收获一定不小,只要你调查的范围足够广,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节日。现在节日的数量还在很快增加中,像双棍节(注:一个同性恋者网络购物节)什么的。”

“我之前进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节日。我是想说,今天才是人类的一个重要的节日。”

科学家们互相看看,会意地点头,丁一对G说:“有可能,你把这个节日叫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G仰脖把瓶里剩下的一点酒喝了,“唉,上次喝酒是和总设计师同志,可敬的总设计师同志。”

“总设计师?还是……同志?是谁?”有人问。

“科罗廖夫,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科罗廖夫。”

丁一点点头:“人类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总设计师,不过,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吧?”

“丁总,人家是外星人。”有人打趣道。

“呵呵我忘了,不过,G先生,”丁一抿了一口酒,“科罗廖夫、冯·布劳恩这些伟大的前辈确实值的敬仰,但我们今天的突破有可能使他们所有的努力全无意义。”

“哦?”G露出很天真的疑问状。

“这个突破之后,脑机连接技术将走上康庄大道,将飞速发展。很快,互联网上联接的将不是电脑而是大脑,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是,人的记忆、意识和全部人格将能够上载到计算机和网络中,人类有可能生活在虚拟世界中,虚拟世界,你想想,在那里人什么都可以做,想什么就有什么,像上帝一样。在那里一个人可以拥有整个星球,”

“甚至整个宇宙,每个人一个宇宙。”G说。

“对呀,所以,飞出地球太空航行算嘛呀。”一个操着京腔的年轻人说。

“其实这个伟大的进程早已开始,”丁一说,“互联网、移动互联、可穿戴设备、VR、物联网……记得吗?几十年前父母们居然责怪孩子们沉溺于网络,而现在,断开网络沉溺于现实是最让人不耻的懒惰和堕落。今天的突破,让人类迈过IT伊甸园的最后一道门槛。”

“外星人先生,”有人说,“你能想象一下人类未来的IT天堂吗?”

“未来的虚拟世界确实是天堂,在那里面每个人确实是上帝,其美妙是任何想象都难以企及的。我只想像一下那时的现实世界。开始,现实中的人会越来越少,虚拟天堂那么好,谁还愿意呆在苦逼的现实中,都争相上载自己。地球渐渐变成人烟稀少的地方,最后,现实中一个人都没有了,世界回到人类出现前的样子,森林和植被覆盖着一切,大群的野生动物在自由地漫游和飞翔……只是在某个大陆的某个角落,有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其中运行着一台大电脑,电脑中生活着几百亿虚拟人类。”

“哇,好诗意!小李,再弄瓶酒去,哦不用,外星人先生,去和我们一起吃庆功宴去!”丁一搂着G的肩膀说。

G摇摇头,把手中的空酒瓶放进垃圾篓,弯腰拾起扫帚,开始打扫经过几天通宵工作凌乱的实验室,他在做的时候用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与总设计师同志分别后,我在太空中漫游,又探访过无数的世界,那些行星,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子宫,智慧文明在其中孕育,在现实中成长,飞向太空,却在虚拟世界中熄灭,像荷塘中的荧火虫,一闪一闪,最终消失在暗夜里。你们看看星空,一片寂静,知道为什么了吧……哦各位,很抱歉我的笑话不可笑。”

G拿起垃圾篓,慢慢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显的苍老了许多。

“原来是个文青耶。”有人悄声说。

“呵呵,这就是所有文青的未来,只有虚拟世界才能救他们。”丁一说,引起几声窃笑。

在实验楼的大门,G大脑中的通讯单元把一条信息发往月球上的中转通讯站,由此发回母星:蓝星纪年蓝星纪年1961年4月12日疑似诞生节取消,2050年10月5日确定成为重大节日,暂命名:流产节。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3(日)12:07:04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005716 管理
爷爷变成了幽灵

金.弗珀兹.艾克松

有一个小男孩叫艾斯本。

艾斯本最喜欢的人,就是他的爷爷霍尔格了。

可是,他再也没有爷爷了。

爷爷死了,爷爷突然倒在了大街上,死于心脏病发作。

艾斯本伤心极了,哭个不停。

那天晚上,妈妈坐在艾斯本的床上说:“爷爷去天堂了。”

“天堂?”艾斯本努力想像着天堂的样子。

“是,爷爷变成了天使。”

“天使?”可是,艾斯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变成天使的样子。爷爷长着一对翅膀吗?爷爷穿着白色的长袍吗?

“这样想,你会不会好过一点呢?”妈妈摸着他的脸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

在教堂里,举行了爷爷的葬礼。

“霍尔格是一个很爱家的人……”身穿黑色长袍的牧师讲了很长的一段话,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爷爷睡在地上的棺材里,四周摆满了鲜花。

“他们要把爷爷送到哪里去?”艾斯本小声地问。

“爷爷要到地下去了,”爸爸搂着他说,“爷爷会变成泥土,然后就消失了。”

可是,艾斯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变成泥土的样子。

艾斯本不相信妈妈的话,也不相信爸爸的话,爷爷既不会变成天使,也不会变成泥土。

这天晚上,爷爷回来了。

爷爷突然就回来了。

爷爷坐在艾斯本的橱柜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

“爷爷?”艾斯本招呼道,“你在干什么?你不是死了吗?”

没有人告诉过他,爷爷会回来,会坐在他的橱柜上。

“我也以为我死了。”爷爷说。

“噢,我知道了,”艾斯本说,“你变成了幽灵!”

“这叫什么话呀!”爷爷叫了起来。

“你要是不信,我们就来试一试!”

艾斯本有一本关于幽灵的书,书上说,只要幽灵愿意,它们就可以穿墙而过。

“好吧,那我就来试一试吧。”

爷爷这么说,他也这么做了。

他穿墙走了过去……

……然后,又走了回来。

“哇,爷爷,你真的变成了一个幽灵,太好玩啦!”

“是吗?”爷爷摇了摇头,“我本不该在这里,却又在这里,这种感觉真让人心神不定呢!”

这天晚上,艾斯本根本就没有睡觉。天快亮的时候,爷爷消失了。

他才闭上眼睛,就被妈妈和爸爸给叫醒了。

“爷爷变成幽灵了,他整个晚上都和我在一起。”艾斯本告诉他们。

“我也梦见他了,”爸爸说,“我梦见他穿过墙壁,走进了我们的卧室。”

“这不是梦!爷爷确实能穿过墙壁,因为他是一个幽灵了!”

“噢,宝贝儿,”爸爸和妈妈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担心地说,“今天你别去幼儿园了,呆在家里吧。”

艾斯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很乐意呆在家里。

到了晚上,爷爷又来了,就像说好了的一样。

“爷爷,你试着说一声‘呜啊啊啊啊啊啊——’好吗?”艾斯本央求道。

“为什么?”

“电视上说,幽灵很擅长这个。”

“呜啊啊啊啊啊啊——”爷爷说了一声,他确实很擅长这个,艾斯本的后背窜起了一股凉气。

“哇,好冷啊!”他叫了起来。

“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不能总是当一个幽灵。”爷爷说。

爷爷一遍一遍地穿过墙壁,又走回来。他入迷地读着那本关于幽灵的书,书上说,如果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会变成幽灵。

“忘记了什么事呢?”艾斯本问。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爷爷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让艾斯本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完了,我肯定是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艾斯本说:“那就把它找出来!会不会是忘记了爷爷家里的事?”

艾斯本从窗口爬了出去。爷爷嘛,当然是从墙壁里穿出去的了。

他们一路踮着脚尖,走到了爷爷过去的家。

门,当然是锁着的了,可是他们知道钥匙就放在门边的花盆下面,这和过去一样。

“你想起来了吗?”他们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艾斯本问,“你想起来忘记了什么事吗?”

爷爷看着墙上的照片说:“我想起来了很多事。”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哥哥把他的自行车送给了我。”

“和你奶奶约会时得到的那个吻。”

“我们有了你爸爸,他尿了我一身的尿。”

“我们养了一只猫,可买的一辆车,却有一股狗的味道。”

“我还想起来从院子里采来的草莓的味道,电视上看过的帆船的节目。”

“这很好,”艾斯本说,“你还没想起来你忘记的事吗?”

“没有。”爷爷说。

“不是你的眼镜吧?”艾斯本提醒说。

“不是。”

“不是你的假牙吧?”

“不是。”

“要不就是你的牙刷?”

“幽灵是不用这些东西的,”爷爷说,“幽灵只会不停地游荡,不停地叹息。”

第二天早上,艾斯本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妈妈也没有睡好,”妈妈说,“我梦到爷爷在叫,吓得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你不是在做梦,”艾斯本解释说,“爷爷的声音是挺可怕的。”

听他这么一说,爸爸和妈妈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认为艾斯本今天最好还是呆在家里,不去幼儿园。

这正中他的下怀。“这样爷爷晚上来的时候,我就会更有精神了。”

到了夜里,艾斯本和爷爷在镇子上转来转去,看看爷爷能不能想出来他忘记了什么。

“你现在想起来什么事了吗?”

“太多啦。”爷爷说。

“我想起来博物馆有一个大象标本。在体育场看过一场激烈的拳击赛。有一回和好朋友卡尔喝醉了,头钻到了水桶里。和你奶奶坐出租车去机场,就为了飞到摩洛哥去看一眼单峰骆驼。在轧钢厂干过活。坐船去过北极圈。吃过青蛙腿,可是一点都不好吃。总是幻想着从飞机上跳伞,可是一次也没敢跳。为了听回声,对着山谷大喊大叫。把一封信放在了永远也不找到的瓶子里。”

“真是太多了,”艾斯本说,“不过,这里头没有你忘记的事吧?”

爷爷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艾斯本更困了,趴在桌子上就快要睡着了。爸爸和妈妈只好又一次打消了送他去幼儿园的念头。

“这样下去,爷爷只能一直当一个幽灵了……”他揉着眼睛,不停地打哈欠。

“艾斯本,不要再说什么幽灵了!”

“可是……”

“噢,可怜的小傻瓜!”妈妈和爸爸把他又送回到了床上,“这不过是一个梦,因为你太想爷爷了。昨天晚上,我们也梦到你爷爷了,梦到你和他在镇子上转来转去。”

艾斯本知道他们是不会相信的,他睡着了。

这天晚上,艾斯本一直在等着爷爷,可是爷爷没有来。

他从窗户爬了出去,悄悄地围着房子找了一圈,呼唤道:“爷爷,爷爷,你在哪儿呢?”

他又去了爷爷家,又去了镇子上,一边走一边喊,可是没有找到。

最后,他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想不到爷爷正坐在橱柜上,冲着他咯咯地笑呢。

“有什么好笑的?”艾斯本问,他有点生气了。

“那件事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爷爷说,“是和你我有关的一件事。”

“是吗?”

“想想看,”爷爷说,“一切和你我有关的事。”

艾斯本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好多事。你带我去游乐场,我坐过山车时差点吐了。我们在你的花园里挖了一个大坑种树。我的球踢坏了你的郁金香,你冲我大吼大叫。我们在车展上看到了三辆漂亮的赛车。我们在看一场无聊的电影时呼呼地睡着了。”

“你总是把糖放在橱柜最上面的抽屉里。你帮我堆沙堡。奶奶烧猪肝时,我们在一边扮鬼脸。我们在她听不到的地方讲粗话。我们去钓鱼,可是一条也没钓上来。你使劲地挠我痒痒,我差一点没被一根棒棒糖给憋死。你有时候身上会有一股烟草味,你还会唱一首好玩的关于女人屁股的歌。”

“啊,对了,”爷爷说,“是这件事。”

“什么事?”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事了。”爷爷说,他不再笑了,“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

爷爷和艾斯本都哭了。

爷爷对艾斯本说,你要乖一点(但也不用太乖),他们还说好了要时不时地想着对方(不过,不用一直想着)。

当艾斯本说要把爷爷的照片挂到墙上去时,爷爷开心极了,对着艾斯本的耳朵就吹了一口气,吹得他的脚尖都痒了起来。

“也许,我又要见到你奶奶了,”他说,“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最后,爷爷穿过墙壁走了,走进花园,走到了马路上。

艾斯本站在窗口挥着手。

他目送着爷爷消失在了黑暗中,不见了。

“好了,”他舒了口气,爬到了床上,“我想明天我可以去幼儿园了。”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8(五)08:35:29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101837 管理
给我一个岛

席慕蓉

你知道吗?在那个夏天的海洋上,我多希望能够像她一样,拥有一个小小的岛。

她的岛实在很小,小到每一个住在岛上的居民都不能不相识,不能不相知。

船本来已经离开码头,已经准备驶往另一个更大的岛去了,但是,忽然之间,船头换了方向,又朝小岛驶了回去。

我问她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微微一笑,指着把舵的少年说:“不是啦,是他的哥哥有事找他。”

码头上并没有什么人,只看见远远的山路上,有辆摩托车正在往这边驶来。天很蓝,海很安静,我们也都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等待着,等待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达的声音。

果然,是少年的哥哥要他去马公带一些修船的零件回来,样品从码头上那只粗壮黝黑的手臂中抛出,轻缓而又准确地,被船上另一只同样粗壮黝黑的手臂接住了。没听到有人说谢谢,也没听到什么人说再见。只有船上的少年微微向岸上挥一下手,船就离开了。

回头望过去,小岛静静地躺在湛蓝的海上,在几丛毗邻的房屋之间,孩子们正在游戏追逐,用石砌成的屋墙听说可以支持一千年,灰色的石块在阳光下有一种令人觉得踏实和安稳的色泽。

再延伸过来,在岛的这一边,是连绵着的又细又白又温暖的沙滩,长长的一直伸到海里。天气很晴朗,海水因而几乎是透明的,从船边望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海底的珊瑚礁。

我问她:“这里,是你的家乡吗?”

“是我先生的,他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

她的回答有一种不自觉的欢喜与自豪,让我不得不羡慕起她来。

船在海上慢慢地走着,在广阔的海洋上,船是多么自由啊!从小到大,一直喜欢坐船,喜欢那一种乘风破浪的欢畅,不论在哪里,往前走的船永远能给我一种欢乐和自由的感觉。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所有的欢乐和自由都必须要有一个据点,要有一个岛在心里,在扬帆出发的时候,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来,那样的旅程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原来,自由的后面也要有一种不变的依恋,才能成为真正的自由。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小小的岛,在这个岛上,有我熟悉的朋友,有我亲爱的家人。

我多希望,也能够有一个岛,在不变的海洋上等待着我。

不管我会在旅途上遭逢到什么样的挫折,不管我会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停留下来,不管我会在他乡停留多久,半生甚至一生!只要我心里知道,在不变的海洋上有一个不变的岛在等待着我,那么,这人世间一切的颠沛与艰难都是可以忍受并且可以克服的了。

你说,我的希望和要求算不算过分呢?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8(五)10:01:49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103237 管理
布尔乔亚的伪装趣味

梁文道

帕瓦罗蒂当然是个伟大的男高音,他的声音圆润洪亮,轻轻松松地就能从脚底把一股力量提上来,在高音的领域里潇洒无比地游走飞翔。然而他的成功,至少有一半是现代音乐工业里公关炒作的功劳。永远都在宣称古典音乐已死的“末日派”乐评家诺曼·勒布莱希特,就曾在其名著《谁杀了古典音乐》里头无情地揭露了帕氏的经纪人如何费尽心思地包装、宣传帕氏。

20世纪70年代,帕瓦罗蒂曾经在一次演出里唱出了多尼采蒂(Gaetano Donizetti)《军中女郎》第二幕中,难度极高的九个连续的高音C,成为一时佳话。坦白讲,虽然不容易,但这也绝非其他男高音做不到的事。帕瓦罗蒂真正厉害的地方不在于他做得到,而在于他做得妙,一气呵成,飘逸且精准,仿佛呼吸般容易。于是他的经纪人就为他取了一个非常俗气却又很能吓倒外行人的封号:“高音C之王”。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如今有些媒体竟以为这是帕瓦罗蒂的专利,似乎除他之外,世上便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唱到这么高了。

对于没有多少歌剧经验的群众来讲,什么叫做唱得轻松唱得准,他们未必知道,但什么叫做音域宽广,他们却是晓得的。所以帕瓦罗蒂就变成了一个用歌喉玩杂技的艺人,不管他唱什么,也不管他的唱法变得有多油腔滑调,更不管他有没有使用麦克风犯了正统声乐的大忌,大家还是喜欢他崇拜他。一个人可以从来没听过歌剧,但照样花高价去捧他的场;一个人也可以毫不认识歌唱的艺术,但照样人云亦云称帕氏为歌王。

“真正”的乐迷透过贬视帕瓦罗蒂的晚年演出证明自己内行,一般听众则透过参加帕氏那些超越流行的“Popera”演唱会(也就是以唱歌剧的方法去唱流行歌曲)去显示自己也有品位,这其实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为什么是帕瓦罗蒂这么一位歌剧男高音,而非一个钢琴家或者指挥家,成了最富有、最受欢迎的古典音乐演绎者呢?答案系于歌剧的性质。

歌剧本来就是一种十分布尔乔亚的艺术,比起一般的纯器乐,它有通俗易懂的剧情,华贵的舞台,盛大的阵容,极尽视听之娱。所以从一开始,它就被许多严肃的学者和教士贬斥,视之为堕落的艺术。巧的是,歌剧史上也真不乏诱惑者的角色,从唐璜、夜后、美狄亚、图兰朵、卡门、露露一直到莎乐美,歌剧从来就有一种独特的诱惑,仿如海妖塞壬的歌声,把绅士淑女和想当绅士淑女的人一一吸引到剧院里去。歌剧院不只是一个城市夸耀财富和权势的地标,还是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可是要入其门,却又不甚困难,难怪听歌剧成了身份的象征,彰显品位的途径。

或许歌剧今天式微了,不过能和它沾上边还是好的。在许多人看来,同样是流行悦耳的曲子,与其看一位普通流行歌星去唱经典金曲,何不欣赏穿着燕尾服的男高音那种很“艺术”的版本呢?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什么那些样貌不错的名字带点拉丁味而歌喉明显受过训练的小伙子现在会大受欢迎,他们装腔作势的流行曲等于就是19世纪末的意大利歌剧,同是文化品位的符号。在这股浪潮之前,自然会有一批乐迷跑出来拨乱反正,在“假品位”中间坚持真正的“艺术”。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4-28(五)10:17:01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103557 管理
>>No.57102163
( ゚∀。)7可能是节选吧,我是在文章摘抄网站上看到的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5-16(二)08:27:21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466636 管理
花园里的独角兽

詹姆斯·瑟伯

从前,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有一个男人坐在厨房角落的小饭桌旁,刚从他的炒鸡蛋上抬起眼来,就看见花园里有只头顶章着金色角的独角兽在安详的咀嚼着玫瑰花。这个男人上楼到卧室去,见妻子还在酣睡,他叫醒了她。“花园里有只独角兽在吃玫瑰花呢。”他说。她睁开了一只眼睛,不高兴的看了看他。“独角兽可是神兽,”她说完又转过身去。男人慢慢下了楼,走出屋子来到花园。独角兽还在那,正在郁金花丛中慢腾腾的嚼着。“来这,独角兽,”男人说,他拔起一支百合花给它,独角兽悠然自得的把它吃了。由于花园里有只独角兽,这个男人喜出望外,又跑到楼上叫醒妻子。“那只独角兽吃了一支百合花,”他说。他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冷冷的看着他。“你真是个神经病,”她说,“我要把你关进疯人院里去。”这个男人从来就不喜欢“神经病”和“疯人院”这种字眼,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花园里还来了只独角兽得当儿,听来就更不入耳了。他想了想说道:“等着瞧吧。”他走到门口时又说:“它前额当中还有一只金色的角。”说罢,又回到花园里去看那只独角兽了。但是,这时独角兽已经走开,这个男人就坐在玫瑰丛中入睡了。

妻子等她丈夫一离开屋子,就飞快的起了床,穿好衣服。她兴奋激动,眼里闪出幸灾乐祸的亮光。她打了个电话给警察队,又给一位精神病医生打了个电话。她叫他们马上来她家,再捎上一件给疯子穿的紧身衣。警察和精神病医生来到她家,坐在椅子上,颇感兴趣的看着她。“我的丈夫,”她说,“今天早上看见了一只独角兽。”警察瞧瞧精神病医生,精神病医生瞧瞧警察。“他对我说,它吃了一支百合花,”她说。精神病医生瞅瞅警察,警察瞅瞅精神病医生。“他对我说:它的前额当中还有一只金色的角,”她说。这时警察见精神病医生发出一个正式暗号,便一跃而起抓住了那个妻子。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服了她,因为她拼命挣扎,但是最后还是把她镇住了。就在给她穿上紧身衣的时候,她的丈夫走进了屋子。

“你对你妻子说过你看见了一只独角兽了吗?”警察问道。“当然没有啦,”那丈夫说,“独角兽可是神兽。”“这就是我们要知道的一切,”精神病医生说道,“把她带走吧。很对不起你,先生,可是你的妻子疯的跟一只炝鸟一样。”于是,她骂着,喊着,就被他们带走了。他们把她关进了疯人院。从此以后,这个丈夫过的很快活。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6-02(五)10:50:48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7821806 管理
滕王阁序

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 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 十旬休暇,胜友如云。 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 童子何知? 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 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 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 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 沄销雨霁,彩彻区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俯畅,逸兴遄飞。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四美俱,二难并。 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犹欢。 北海虽赊,夫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鸣呼!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兰亭已矣,梓泽邱墟。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敢竭鄙诚,恭疏短引。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 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07-20(四)20:07:17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58703722 管理
学生腔
老舍
何谓学生腔?尚无一定的说法。

在这里,我并不想给它下个定义。

不管怎么说,学生腔总是个贬词。那么,就我所能见到的来谈一谈,或不无好处。

最容易看出来的是学生腔里爱转文,有意或无意地表示作者是秀才。古时的秀才爱转诗云、子曰,与之乎者也。戏曲里、旧小说里,往往讽刺秀才们的这个酸溜溜的劲儿。今之“秀才”爱用“众所周知”、“愤怒的葡萄”等等书本上的话语。

不过,这还不算大毛病,因为转文若转对了,就对文章有利。问题就在转得对不对。若是只贪转文,有现成、生动的话不用,偏找些陈词滥调来敷衍,便成了毛病。

为避免此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们必须多想。想每个字合适与否,万不可信笔一挥,开特别快车。写文章是极细致的工作。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看用的恰当与否。连着用几个“伟大”,并不足使文章伟大。一个很俗的字,正如一个很雅的字,用在恰当的地方便起好作用。不要以为“众所周知”是每篇文章不可缺少的,非用不可的。每一篇的内容不同,它所需要的话语也就不同;生活不同,用语亦异;若是以一套固定的话语应付一切,便篇篇如此,一道汤了。要想,多想,字字想,句句想。想过了,便有了选择;经过选择,才能恰当。

多想,便能去掉学生腔的另一毛病——松懈。文章最忌不疼不痒,可有可无。文章不是信口开河,随便瞎扯,而是事先想好,要说什么,无须说什么,什么多说点,什么一语带过,无须多说。文章是妥善安排,细心组织成的。说值得说的,不说那可有可无的。学生腔总是不经心的泛泛叙述,说的多,而不着边际。这种文字对谁也没有好处。写文章要对读者负责,必须有层次,清清楚楚,必须叫读者有所得。

幼稚,也是学生腔的一病。这有两样:一样是不肯割舍人云亦云的东西。举例说:形容一个爱修饰的人,往往说他的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这是人人知道的一个说法,顶好省去不用。用上,不算错误;但是不新颖,没力量,人云亦云。第二样是故弄聪明,而不合逻辑,也该删去或修改。举例说:有一篇游记里,开篇就说:“这一回,总算到了西北,到了古代人生活过的环境里了。”这一句也许是用心写的,可是心还没用够,不合逻辑,因为古人生活过的地方不止西北。写文章应出奇制胜,所以要避免泛泛的陈述。不能出奇,则规规矩矩地述说,把事情说明白了,犹胜于东借一句,西抄一句。头一个说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的是有独创能力的,第二个人借用此语,便不新鲜了,及至大家全晓得了此语,我们还把它当作新鲜话儿来用,就会招人摇头了。要出奇,可也得留神是否合乎逻辑。逻辑性是治幼稚病的好药。所谓学生腔者,并不一定是学生写的。有的中学生、大学生,能够写出很好的文字。一位四五十岁的人,拿起笔来就写,不好好地去想,也会写出学生腔来。写文章是费脑子的事。

用学生腔写成的文章往往冗长,因为作者信口开河,不知剪裁。文章该长则长,该短则短。长要精,短也要精。长不等于拖泥带水,扯上没完。有的文章,写了一二百字,还找不着一个句号。这必是学生腔。好的文章一句是一句,所以全篇尽管共有几百字,却能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越长越糟,白耽误了读者的许多时间。人都是慢慢地成长起来的。年轻,意见当然往往不成熟,不容易一写就写出解决问题的文章来。正因为如此,所以青年才该养成多思索的习惯。不管思索的结果如何,思索总比不思索强的多。养成这个好习惯,不管思想水平如何,总会写出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文字来。这很重要。赶到年岁大了些,生活经验多起来,思想水平也提高了,便能叫文字既清楚又深刻。反之,不及早抛弃学生腔,或者就会叫我们积重难返,总甩不掉它,吃亏不小。思路清楚,说的明白,须经过长时间的锻炼,勤学苦练是必不可少的。

说到此为止,不一定都对。
无标题 无名氏 2023-11-13(一)09:14:18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60164707 管理
第一次盼望
史铁生
那个礼拜日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很久之前就答应了。就在那个礼拜日带我出去玩,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望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前一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走那?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会儿,我得不出声的多藏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可我忘了吓唬她,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要去的!等等,买完菜,买完菜就去,买完菜马上就去吗?嗯。这段时光不好挨,我蹲在土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儿。我蹲在草丛里翻看一本画报,那是一本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那上面有一大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漂亮。

我蹲在草丛里看她们,想象她们的家,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想象她们的声音。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吗,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亲不是答应过我了吗?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去吗?走吧,走吧,怎么还不走呀?......我就这样念念叨叨的追在母亲的腿地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还没有他的腿高,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我好几次差点绞在它们中间把它们碰倒。下午吧,母亲说,下午,睡醒午觉在去。去,母亲说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我看看天,还不晚。还去吗?去。

走吧?洗完衣服。这一次不能原谅。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理解爱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在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这光线。我一声不吭,看着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的暗下去,渐渐的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速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搓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是时光的脚步。

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在不出声的流泪。我感觉到母亲惊惶的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不停的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那个礼拜日,本该是出去的,去哪儿记不清了。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边,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的消逝,一派荒凉。
无标题 无名氏 2025-10-16(四)17:07:21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67240717 管理
于是你幻想去旅行
比目鱼
你是地铁上的一个乘客。你在下午六点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体挤压在车厢中央一个狭小的空隙里。你的两只手都够不到任何一只扶手吊环,于是你只好依靠双脚保持平衡。在你头顶上方空调正送出冷风,但你的后背却开始不断渗出汗珠。你的视线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颅看见车窗外闪过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画面上是一片宁静、碧蓝、似乎没有边际的海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这列地铁驶离此地,开往一处不知名的远方。它穿山越岭,走过许多陌生的城市。当车身终于停稳,你看见左侧的车窗里有一条平坦的海岸线,右侧的车门打开,海风扑面而来,你的眼前是一座几乎看不见人的海边小渔村。

你是渔村里的一位小学教员。你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坐在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吊扇的办公室里用双色铅笔批改学生的作业。你偶然抬头,发现办公室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透过敞开的木窗你看见小操场上只有一个戴着草帽的校工正在阳光下弯着腰清除杂草。当你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那条朦胧而闪烁的海平线,你忽然意识到那条海平线你已经坐在同一张办公桌后面看了整整两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骑上自行车沿着校门口那条水泥路来到一公里外的海边,然后顶着腥味十足的海风登上一艘马达隆隆作响的机帆船。你站在船尾看着学校操场上的旗杆离你越来越远。当你越过那条海平线,你来到一座叫做纽约的城市。

你是纽约曼哈顿金融区一家连锁咖啡店里的服务员,但你的真正志向是成为一名作家。你在每周一晚上乘地铁去二十三街的一间酒吧坐在角落里听文学朗诵会,你在每周六的下午去东村第四街另一间文人出没的酒吧希望在那里碰到愿意阅读你小说手稿的出版商或者经纪人。现在,你正俯下身子手持一把笤帚清扫一位刚刚离去的顾客撒落在桌子下面的蛋糕屑,你身旁的座位上有三个身穿闪亮白衬衫的华尔街职员正在高声谈笑,他们谈到私人游艇、欧洲假期,还有意大利女人。你走到店门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你的手在另一只口袋里搜寻打火机时碰到了那封从昨晚开始一直塞在那里的寄自《纽约客》的退稿信。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自己拦住正从你眼前开过的那辆黄色计程车,告诉司机你要去肯尼迪机场。你在机场大厅掏出你那张还没有透支的信用卡,对柜台后面那个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女孩说你要去巴黎。

你是巴黎左岸圣日耳曼德佩区一位独居的老妇人。每天下午三点你穿戴整齐、略施淡妆,走出你那间位于六楼的小公寓。你手扶楼梯缓缓下楼,穿过静得出奇的小天井,推门来到阳光温暖的街上。你走过咖啡馆外面手持酒杯、面向大街翘腿而坐的优雅男女,走过门前聚集着外国游客的墙壁斑驳的老教堂,走过出售可丽饼和冰激凌的街边售货车,走过门脸不大的时装店和小画廊。你转入一条小街,推门走进 “不二价”超市。你手推购物车,在货架前认真地挑选蔬菜和奶酪,然后手提购物袋沿原路返回你的小公寓。在动手准备晚餐之前你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你按动遥控器变换着频道,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你醒来的时候窗外和屋内都是一片昏黑,电视机里闪烁着微光。你看见屏幕上有三只大象和一只小象正晃动着鼻子缓慢而稳重地在草原上行走,在它们和远处的地平线之间只有一棵细长的小树,像一颗孤零零的钉子。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五十年前的情人在门外按响你的门铃。你们带上红酒和水果坐上他那辆雪铁龙敞篷车,然后你们一路哼着约翰尼•哈里戴的歌开车去非洲。

你是南非首都开普敦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老板。每周二下午两点你会准时驾车离开你的酒店。你会沿着M6海滨公路一直向南开去,你的左边是散布着棕榈树和私人别墅的低矮的山岩,你的右侧是细浪拍打着岸边礁石的南大西洋。你会在十五分钟后抵达坎普斯海滩附近一家装潢别致的小旅馆。你会在那里停好车,直奔117房间。你会熟练地掏出门卡打开房门,然后你会在房间里看见一个躺在床上(有时是坐在椅子上)的裸体女人。你不能确定每次和你云雨的女人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你不能确定你的朋友肖恩(这家旅馆的老板)是从哪里源源不断地为你弄来这么多小妞,你更不能确定那些肤色不同、身材各异的妙龄女子是否认得出你是开普敦那家著名酒店的老板(或许她们更加熟悉你那位身为国会议员、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老婆?)。但你从来不为这些不能确定的事耗费脑筋。现在,在一番剧烈运动之后,你习惯性地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懒懒地抚摸着身边那条褐色的长腿。这时你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这时你忽然闻到一种你熟悉的香水味道。你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尖声喊叫,你睁开眼睛,有几秒钟你竟然无法分清那张愤怒的脸此刻是出现在电视机里还是真的横在你的床头。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你根本没有开车驶上M6公路,根本没有停在这间旅馆门前,根本没有打开过这个房间的大门。你幻想你此时此刻正在一个离此地非常遥远的国家。于是你想到了印度。

你是印度德里旧城的一位街头流浪汉。你在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斜靠在路边的墙角左手夹着一支烟头右手握着一听罐装啤酒。你的头发和胡须粘连在一起,你从头到脚套着11件捡来的衬衫和5条捡来的裤子。你在每个白天弯着腰走街串巷仔细研究这座城市里每一只垃圾筒的内容,你在每个夜晚坐在你固定的角落里看着这座破旧的老城变得越来越安静。今晚你感到幸福,因为你刚刚在两条街以外的公共厕所里洗了一个凉水澡,因为你路过你朋友库什的角落时他扔给你一听还没有过期太久的灌装啤酒,也因为你听说抓乞丐的囚车已经从这条街上开走,至少今晚你不再需要担心被抓去坐上两年大牢。于是你感觉到一种放松,于是你哼起了小曲,于是你让自己的思绪飘散开去,于是你幻想去旅行。旅行,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此时此刻你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舒服的街角以外还有其它任何地方值得你挪动身躯。这时,你抬起头,看见了悬挂在街对面大楼顶上的那轮硕大无比的白色的月亮。你幻想去那里走上一趟。

你是人类历史上第十三位登上月球的宇航员。147个小时以前,你和另外三名宇航员乘坐“牛郎星”号登月舱平稳地降落在月球表面,你第一个走下扶梯,你的宇航靴激起的尘土像慢动作镜头一样缓缓地升起,又缓缓地落下。123个小时以前,你和你的同伴驾驶一辆月球车在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颠簸着前进,你意识到登月24小时以来你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头顶上方永远是漆黑一片的无尽苍穹,脚下永远是像在海底世界一样沉睡着的尘土和碎石。84个小时以前,你躺在登月舱里的吊床上做梦,你梦见了你家门口A&P超市货架上那些颜色鲜红的番茄。47个小时以前,你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滑了一跤,尘土和石屑如丝巾一般飞舞,当你终于像从游泳池底爬起一样重新站直了身子,你又看到了低低地悬挂在黑色天幕上的那个只露出半个脸庞的蓝色的星球。24小时之前,你收到休斯顿总部的通知:停留在近月轨道上的“猎户”号指令舱出现电脑故障,总部的工程师正在全力远程抢修。5分钟之前,你收到最新通知:指令舱彻底瘫痪,无法按原计划在23小时之后完成与登月舱的对接。1分钟以前,你的助手罗斯通过对讲机告诉你:休斯顿将紧急发射一架小型火箭为你们提供补给,但登月舱上的氧气储备仅够维持31个小时。现在,你站在月球表面,手里握着一块矿石标本,身体一动不动。你忽然感觉这里如此荒芜、如此死静,如此丑陋不堪。你于是你幻想去旅行。你幻想回到远处那个蓝色星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不在乎风景,你只想把自己包围在人群之中,让自己可以闻到人的味道。毫无缘由地,你想到了一列拥挤的地铁。

你是地铁上的一个乘客。你在下午六点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的身体挤压在车厢中央一个狭小的空隙里。你的两只手都够不到任何一只扶手吊环,于是你只好依靠双脚保持平衡。在你头顶上方空调正送出冷风,但你的后背却开始不断渗出汗珠。你的视线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颅看见车窗外闪过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画面上是一片宁静、碧蓝、似乎没有边际的海水。

于是你幻想去旅行。
无标题 无名氏 2025-10-23(四)15:11:23 ID:uEf7mp6 (PO主) [举报] No.67283810 管理
蛐蛐
——聊斋新义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贡到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每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也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瞧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县里接送往来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不到一年的工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挨户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老伴说:“死,管用吗?买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磕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些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三两只,又小又弱,不够分量,不上品。县令限期追比,交不上蛐蛐,二十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一块好肉了,走不能走,哪能再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丛生,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省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有准么?那里真会有一只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神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的影子,忽然,蹦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了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荆棘根旁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欢喜,腿上棒伤也似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庆贺,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净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会再挨板子,剩下的房产田地也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叫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窝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成名得了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揭开蛐蛐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账!”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过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起来,远远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它!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跳得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才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的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着吧。右手轻轻捏住蛐蛐,放在左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他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想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名“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伙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一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么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也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巴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拨它的须须,还是不动。小伙子又大笑。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卜碌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翘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直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扬扬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的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了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了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咬住不放,公鸡羽毛扎撒,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是糊弄我嘛!”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叫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叙了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进宫中。宫里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即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了;还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了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谁我也不怕。

“我一定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打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日 爱荷华

载一九八八年第三期《人民文学》

UP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