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睡不着,于是我取了外套和门卡,拽上门,出去游逛。
电梯间灯火通明,镜面厢壁衬着发亮,刺的我有几分恍惚,随意拍了一楼。门合上,下行。
厢笼顶挂了香氛,包装上写的是苹果味,但闻起来却像是柠檬味,又有音响,放着舒缓的三拍子。我合上眼,呼吸几轮,意识慢慢地漂浮在化学拟合的自然中。
忽地,觉出自己的喉咙干渴异常。试着说点话,可嗓子一扯便痛的紧,像是咽了几片拌了芥末的刀片。芥末是我在朽木市最不习惯的食物。或许我得喝点什么吧?这般想着,厢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少女,一头黑色短发,系着奇怪的羊肉卷似的发绳,脚步轻盈,面容姣好,不施粉黛,不饰珍玩,神情自若,唯有唇红鲜艳,但并不扎眼。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清香,不是印象中见过的洗发水沐浴露。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生。
“真晚呢。”
她自然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巧笑嫣然。我有几分不知所措,像是喝了酒似的倒退两步,抵着厢壁仍尤不够,顺手把拉链拉好,方才开口道:
“是的,已经很晚了呢。”
下意识的憋气口辅音脱口而出,吐字不清的日语带上了一股子泡菜味道,我顿时开始担心对方的反应了。
她会怎么样?嫌弃我,嫌弃我这个身在异国的寒酸发臭的乱龅牙吗?她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她是在暗示我,她是一名游娼吗?条件反射地,我想到了这些,尽管这非常,非常的令人不齿。于是,我立刻否定了这些主意,暗自揣度他人未免太恶毒了,何况她的神态决计不同于那些绿鹅。
随意地发挥着莫名其妙的感慨,我借着望向电子面板的功夫,通过镜子用余光看向少女。
一个身位的距离,两人的目光落在各自一侧的镜子上。朴秀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在某个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将她视为评判的他者,或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了。也许是那惊艳的造型,也许是对方关切的话语,也许是她的一齿一唇的触碰,在自己没有察觉的间隙,这个少女已经悄然进入自己的内心。
要是是不是喜欢,朴秀并不清楚。只是有种微醺的暧昧感,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只是,画眉背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思想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难以捉摸,悄然淹没在思绪万千呢?这有些难以捉摸。只能说,如果一直这样看下去,的话,自己会想向她表白吧?
沉默摆在脸上,底下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滋味。或许应该把这种感觉命名为羞涩吧?说着那么文艺,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大写的窝囊废,连话题都找不出来。
看了一会,她挪开视线,思索着什么,然后,镜子里的她摸出张便签看了看,又翻检了一下口袋,嘴唇微微撅起,似乎在苦恼着什么。
她大约在找笔吧?不,也有可能是手机吧?我从外套口袋里找出只铅笔——为了方便携带,笔头有点钝——佯作自然地递过去,她报以歉意一笑,道声谢后接过笔,飞快地写起了什么。
随即,她把笔连带便签,一同置在我手上。
“你看上去很疲倦呢,不妨来这边看看吧?那里的老板是我的熟人。”
厢门正好开了,她脸上带起弧微笑。我想抓住她的手,大声说出我内心的话,可她轻捷地抽回那只象牙般的素白右手,脸朝着我挥手作别,侧身出门,踏着碎琼乱玉般的步子,侧身一变,走了。
来不及看字条,我急忙夺门而出,追寻那道倩影。可当我踏出电梯门,看向酒店大堂的时候,我却什么都没找到,只有门外的汽车正发动作响。
我收了字条,步出酒店门。
一个八月将尽的夜晚,我怀着不同以往的心境,一如既往地在深夜散步。
室外的空气就夏末来说有些清寒。末班电车早已开走。虽有零星街灯,街上仍鸦雀无声。
也说不上毫无人烟,不远处的大楼,上面依旧灯火点点,只是没有人,没有一个活动的人。
主干道径直向前,一直通到黑暗笼罩处,两侧路牙后面,只有同样冰冷的水泥墙,单调的黑暗和突出墙壁的水管,没有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两侧的商店玻璃窗被黑暗笼罩着,像是一个个深陷着的眼眶。
孤独地曝露在街头,心底会觉出几分不自在,没有安全感。好像只要一个分神,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没有灯光的住家店铺,还是有灯光的超市大楼,都会在一声巨响中变成或是钻出些别的什么。
我知道它不会。它只会矗立着,矗立着注视着你我。
前进,后退,停下来瞻顾,好像除了景色变化外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体温会随着人的深入而缓慢流失、融化到不可视的境界线中,就好像水上的纸船一样,在表层运动中渐渐没入底层的静滞冰冷。直到不受控制地冻出了鼻涕眼泪,才觉出生命的鲜活与自我的存在性。
在这片景色中,月晕发蒙地阴刻着黑夜。
记得小时候听人说,月晕时,大地上会出现妖鬼。
那位少女究竟是何许人也?我心中没有答案,或许她也是一个妖鬼吧?仅限今夜的妖鬼,就像灰姑娘一样。我暗自发笑。
便条一面涂去一行文字,勉强能看出是个网址,但看不真切,大约不是给我的;另一面写了个地址,具体是什么先卖个关子,明天去看看吧?不管那里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