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彗星划过的时刻
“师傅！那是什么呀？”
“那是彗星，几十年就会回来一次。”
“竟然不是什么神明令使，或者天外来客吗？”
“也可以算是一种天外来客吧。”
八岁的王灵明已经懂得很多，但他有时还是按捺不住一些只属于孩子的想法。他会在读书的时候坐不住，会从背后袭击每一个师兄，也会着迷于每根又细又长的趁手木棍。
虽然他十多岁的师兄们也会沉迷最后那件事。
有时候，他会在观里撒欢。在他很小的时候，云中观里的游客基本都是周围的居民，他们有时候会上香，祈求神明的护佑，有些人也会询问道观的年轻住持，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得灵感。所以，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士，总是会被人原谅和包容的。
“师傅！”他声如洪钟地在大殿里喊着，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喊自己的父母一样。他的声音太大，甚至将蒲团上的猫师兄都叫了起来，对着他哈了半天气才罢休。
“哎，灵明怎么了？”这个时候，师傅就会笑着答。他会和其他的游客一起凑过来，那些人会摸他的头，他则会哈哈笑着，笑出一个大鼻涕泡来。
“都说了，你饿了就喊我，不要打扰师傅！”有时候，十六岁的大师兄会从人堆里敏捷地挤出来，将八岁的王灵明像抓小老虎崽子一样抓起来，提着出去。而师傅则会笑着对香客们说。
“我这大徒弟最厉害了，我们大家都怕他！”
其实大家都不怕他，大家都知道，大师兄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如果真把某个师弟吓哭了，也是会悄悄地给他的碗里添上几块肉的。
那些时候云中观很穷，他们不比世家，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王灵明记得，大师兄上初中的学费是师傅去老战友那借的，他小时候基本没换过几次新衣服，但师傅还是给他们保证了伙食，没让他饿着自己，也没让他发育不良。
有人会笑他们，说道士还给孩子吃肉，看来也不是真的道士。那时候师傅会笑，他毫不在乎地点头，然后说着。
“那可不，我在百越杀了太多人，已然这辈子都和成仙没啥关系了，不如给孩子爱吃吃爱喝喝吧。”
其实很多年来，王灵明一直不懂，为什么师傅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成不了仙。
不过，至少八岁时候，他并不清楚那些。师傅从四五岁时就教他观星，他会沉迷在浩瀚的星空之中，然后在九点多就被拉回去睡觉。他那时候对星空的运转并不了解，四五岁的大脑也不支持他明白，他只是觉得美，就像原始人望向星空那样，感到一种由衷的美。
只有那一次，师傅没有赶他回去。他为八岁的王灵明披好了衣服，带着他到山顶，他看到一闪而过的彗星，高兴地拍起手来。
“七十多年啊，那灵明还能再见它一次。”他听见师傅在他身后说。但当时他太小，并不能分清其中的意思。他只觉得高兴，因为师傅没让他早睡，所以这颗星星一定很重要。
后来他才明白，重要的不是那颗星星，而是七十多年的岁月，和它代表的意义。
在那个夜晚后，王灵明也渐渐长大。他读了小学，又上初中。他上了初中之后，有了自理能力，师傅就开始离开云中观云游，大师兄告诉他，师傅有很多战友想要去见。
“打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一起打过仗的人关系会变得很好。”大师兄是这么描述的。其实王灵明那时并不在意，初中生嘛，人憎狗嫌的青春期，巴不得家长不在。
后来，他又明白了很多道理。他开始明白世家之间的纠葛，明白利益与感情交织的大人的世界，他一度觉得污浊，毕竟，理想是那么的闪耀，成仙路是那么的无欲无求。
那时候，他甚至一度觉得，怪不得师傅成不了仙，师傅做的事情太多，他的心太杂乱了。
但有一次，他试着和大师兄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一直嘴上不饶人的大师兄却只是斜了他一眼，然后说了一句话。
“如果师傅真的清心寡欲，那咱们师兄弟就全饿死了，道观早就完蛋了。”
哦，王灵明一下懂了，原来他们这群人都是师傅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但他又不解了。若真是这样，师傅为何一生都对他们和颜悦色，有求必应，细心又耐心。他有的同学家里，父母争吵不休，或者是每天打孩子撒气，他很庆幸，师傅从不这样。
他还记得高三那年，他每天点灯熬油地刷题，头发一把一把地掉，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师兄弟们都躲着他。但有一天，师傅找到他，告诉他不用再高考了，师傅给他想了个法子。
后来，他就收到了中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按照他的实力和天赋来说是合适的，但后来三师兄告诉他，师傅为了这个名额，硬是豁出老脸来挤掉了夏家的一个名额，本来，夏家要送两个孩子去的。
他去问师傅，师傅只是轻描淡写。
“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家占了？我去看过，那小子实力没你强，水平没你高，心性更是比你差远了！”
王灵明忽然想起，师傅一直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我的大徒弟最厉害！大家都害怕他。我们都指望着他，要不然饭都吃不上。”
“我的二徒弟最聪明！他啥都会鼓捣，会修收音机灯泡自行车，没有他我们就都变成原始人了。”
“我的三徒弟最会说话！他那嘴一张，啥事都能给你办了，有了他，我再也不怕那帮世家老头了。”
“我的小徒弟天赋最高！将来定是要继承我的衣钵的，以后等他长大了，我就可以退休了。”
王灵明一直想不通。
直到一年以后，云中观遭灾，天澜剑差点丢了，师傅进了手术室，大师兄丢了性命。世家围堵，虎视眈眈，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在那几天里，不断地想，如果他是神仙，如果他师傅是神仙，就没人敢欺负他们，没人敢让他们这般。越想，他越恨，他只恨自己，自己是师傅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但我倒是觉得，你师傅这一路走来，也不后悔。”
心魔顿开。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可能是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个乡绅之类的人来问师傅。
“道长，您收这么点香火钱，却接待这么多香客，连卖菜的挑砖的都能来，也有点太俗了。”
而那时候，他师傅回答。
“大俗即大雅，道也是从人而来。升仙路，恰恰是要在烟火里走。”
做人，成仙。人要成仙，就将人做到极致。
原来如此。他想，师傅在人群中行走多年，打过仗，杀过人，养活了师兄弟四个，广结善缘，朋友遍地，需要强势的时候从不手软，又对最普通平凡的人充满善意。他一身江湖气，一身烟火气，却比他们在升仙路上走的都远。
清醒，自在，坦荡。
其实这个世界并不简单，他想。他的同学个个身怀绝技，又个个有着缺陷，仿佛，力量的代价就是疯狂。他有时候会想，是什么样的天命才有着这样的恶趣味。
但大家还是坚持活了下来，一步一步，像在刀尖上跳舞。
就比如现在，被师傅称作是主角的少年去拿走了他的奖励，他们并肩而行，很快，他们都将回到学校，新的故事，红尘江湖市井烟火之间的故事，又将开始。
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