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家门口开了一家女仆咖啡厅,就在老旧小区的烟酒茶超市和兰州拉面馆中间。
咖啡厅的老板娘精心地漆了粉白相间的墙面,贴上了樱花与Q版动漫女生的墙面。她挂起蓬松柔软的纱帘,装上亮闪闪的仿水晶吊灯,摆起餐布雪白的铁艺桌椅,与一架典雅可爱的白色烤漆钢琴。然后,她为她雇来的年轻女服务员们套上轻飘飘的女仆装扮,摆出了她手绘的每日更新的看板——一家女仆店就这样在白帽子拉面师傅和花白胡茬烟店老板的注目下,kirakira地开张了。
没人感到奇怪。街道包容了女仆店:这里是首都三环的角落,鱼龙混杂之处。十年的高档别墅区、二十年的菜市场、三十年的老塔楼住宅、七十年的著名高校与八百多年的元代古城墙在这里交错地生长,人们对任何事物都习以为常。
李梅也是一样。她开着轮椅进了咖啡厅,很快就混成了那里的熟客。
老板娘对李梅有些怕又有些好奇,好奇于她,也好奇她身边陪同的女仆长——最初李大小姐来店的时候炫耀性地要求女仆长保持制服打扮,差点被老板娘当成砸场子的。后来混熟了之后,老板娘对她们没了戒备,言语也就随意了不少。她曾经不无骄傲地向李梅讲述她的梦想,关于如何创造一片充斥着爱与可爱的空间,某种二次元的萌萌理想乡。李梅听了她的话语,点点头,表示自己喜欢这个梦,但这个空间不会光鲜下去,一切很快就会归于安稳与庸常。也没什么不好的,世界就是这样;她说。
当时老板娘很不高兴,这个圆圆脸的年轻女人嘟着嘴抱怨:“李大小姐就别装大人啦,明明你就过着最闪闪发光的生活。”
李梅犹豫了一下,她摸了摸大腿,想反驳,最后还是没有反驳。她只是笑了笑,说,看着吧。
那时女仆咖啡厅里还挂满绒球与纸花,女仆们还会夹着嗓子学动画片里喊“主人sama~”,为蛋包饭施加魔法。那架钢琴还在传出优雅动人的旋律,李梅喜欢那个琴师的琴,很灵性。她为琴师点了一杯红茶,琴师接过茶,感激地冲她招了招手。这名高中放学后才上工的琴师看着就和李梅自己差不多大;老板娘声称她已满十八岁,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总是带点心虚。
而日子很快过去了。
咖啡厅的客源渐渐稳定:这里原本是一家茶馆,改了咖啡厅后,原本茶馆里打牌的大爷们自然而然地在新店里也占下了几张桌子;叽叽喳喳的中学生们占下了另外几张,顺便充公了老板娘收藏的两架子漫画;剩下那些散座归了爱闲聊的大妈们,她们和店里的女仆们很快打成了一片。面对这些客人,那些女仆们很快便放弃了卖萌的语气与声线,只有对着中学生们才会端起女仆架子夹一夹;咖啡的品种与价格换了又换,最后手写价目表上常驻的商品成了茉莉龙井与菊花茶。老板娘试过纠正这一切,但架不住大爷大妈们两句劝,最终还是妥协接受了,并摘去了店里一半的装饰纸花。
街区同化了女仆店。十年的高档别墅区、二十年的菜市场、三十年的老塔楼住宅、七十年的著名高校与八百多年的元代古城墙在这里安然地共处,人们会让任何事物变成平常的模样。
唯有那架钢琴还在响着,兔耳女仆装的琴师弹着即兴的旋律,古典、爵士与蓝调。她半闭着眼,做着梦,表情温柔烂漫地像是坐在大剧院里千盏灯光汇聚的舞台上。
而李梅的轮椅,也就占据了店里最后一张空桌,离钢琴最近的那张。
又是一天,放学后的大小姐和女仆长又来咖啡厅里听琴了;而老板娘亲自端上惯例的两杯红茶后,坐到了桌子对面,无聊地趴到桌子上。
“你是对的。”她宣布,“这和我想的二次元的萌萌理想乡差得有点远了。”
李梅没有接话。她在专心地听琴,琴师在弹肖邦,是李梅最喜欢的《F小调幻想曲》;那叮叮咚咚、浪漫优美的旋律,在褪色的女仆店中居然有些格格不入。
而老板娘在桌子上翻了个身,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会这样。我也是这片长大的,就是xx家园那块的——”她指了指店后边那片老旧的塔楼,“我本来想做个高端场所,招待人傻钱多二刺猿少爷小姐们的;就是你们这些住别墅的家伙。”
“那你应该开到大学那边。据说那里面全是死宅。”李梅还在听琴,盯着琴师,头也不回。
“但这块铺子便宜吗……不管怎样,店也就这样了。你的另一个观点我也认同了,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这条街道上也只能这么开店了,安安稳稳的,平庸就平庸吧,已经很好了。”
《F小调幻想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李梅终于回过神来:
“其实你做得已经挺好了,至少还有这架钢琴,在这里能撑住格调。对了,老样子,一杯红茶,请她的。”
老板娘起身去倒茶了,李梅似乎听见一声轻叹。她只当老板娘是太累了。
那天李梅离去的时候,琴声还在响。旁边的烟酒茶超市亮着灯,兰州拉面的师傅拉着板凳坐在店门口。夜幕遮过天野,盖过别墅、塔楼、高校与城墙。街灯亮起,李梅想,或许一切也可以不那么庸常,或许自己的人生可以——但那是明天要去考虑的事了。今晚写完作业就早点睡吧,等明天……
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