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说起来好像还是遗传呢。我的父亲、我的爷爷，都害怕山。为此我们家一直生活在平原。并且从来不到任何多山的地方旅游。

当然，我知道，其实这个世界上害怕山的人不少。去网上搜一搜，有许多人感同身受。他们描述那山是如何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如何在黑夜中像个俯瞰着人间的巨人一样静静地站着，又是如何突兀地从房屋后面冒出来......

不，不，这些描述都不准确。我们家的恐山症无关其中的任何理由。只是恐惧。纯粹的恐惧。站在山脚底下往上看一眼就会喘不过气来的那种恐惧。

也不是没去看过医生，但作用聊胜于无。我至今很害怕看见山。

我们家还有个古怪的习俗，那就是客厅里一直供奉着一尊神像。看造型有点类似观音菩萨，但是一直用红布盖着脸。不允许揭开。

我小时候手贱，实在好奇想打开来看看，被我爸抓住了往死里揍，连一向很溺爱我的爷爷那次都没出来劝。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还做了一个很漫长的噩梦。我梦见有一座大山静静地屹立在我背后。我往前走了很远很远。山还在我背后。它仿佛一直沉默地跟着我。无论我往什么地方走都无法逃脱它那黑黝黝的庞大的阴影。甚至我逃回了家，一看窗外，它依然在那里，把整面窗户堵得严严实实。

它就像天空中裂开的一只眼睛。

一直在盯着我。

至于那神像，我只听见父亲称之为“山姥姥”，别的，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或者，他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

以上是背景。

我近些日子遇到了一些麻烦。

那座山，它追过来了。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难理解。但事实如此。它出现在高楼大厦后面，那巨大的黑影遮蔽了一大半的天空。它出现在窗外。它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它出现在车水马龙的立交桥中间。只有我能看到它。它像是个幻影。一个真实得可怕的幻影。

我已经被这幻影折磨得快精神衰弱了，所以我不得不寻求一些解决之道——医生帮不上忙，他们只会说我脑子出了毛病。

朋友听完我的困扰，跟我说既然医学搞不定，那不如求助一下玄学？

他帮我弄来了一个神婆。没想到这说话神神叨叨、长得像一截枯木似的小老太太还当真有几分本事，做完一场法事之后我有好几天都没再做噩梦，没再见过那可怕的大山。

可惜，治标不治本，过了两天，我又被那玩意儿给缠上了。

“依我看哪。”那神婆眯着眼睛打量我，“你们家有一段因果未了。不完成这段因果，你一辈子怕是安生不了啦。”

“您帮帮忙。”我诚恳地说，“大师，您教教我，怎么能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

“办法是有的，可惜我老了，恐怕没那个本事帮你......”

我咬咬牙，打开手机计算器输了一串数字，送到她面前：“大师，我先付给你这个数，怎么样？等事情结束了我再给你剩下的一半。”

她这才笑起来，笑得脸像个皱巴巴的核桃：“哎哟，看你这孩子有几分诚心，老婆子我这次就帮你一把。”

我家境算是不错的，但是近些日子的开销大，又要给那神婆一大笔钱，还是有点心疼钱包的。

唉，不管怎么说，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再谈其他吧。

按照神婆起的第一卦，我们得先去找老家的祠堂。很多年没回那地方了，也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子了。

后备箱里装着我家客厅里那座神像，用符咒和红线绑得严严实实的。也是神婆要求的。她还给了我一副眼镜，据说能缓解我的恐山症，让我不至于到了山区就直接被吓晕过去。

我的老家位于一个荒僻的小山村。近些年来已经没几个年轻人还留在这儿了。站在村口朝里面一望，净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祠堂的状况比我想象中得还糟糕。屋顶塌了个大洞，地砖上长了一层层滑溜溜的青苔，香炉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历代祖宗的牌位也歪倒着。

神婆在祠堂门口走了一圈，低声念叨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又对我说：“小伙子，你们家祠堂往西边走十步远的地方，埋了点东西。你找人来把它挖开吧。”

按照她所说的，我在祠堂西面十步远的地方寻找了一番，发现了一块青石板，揭开一看底下是个地窖，拿手电筒照了一下，不算很深。不过梯子早就朽坏了。

我先跳下去，本来还想着那神婆一把年纪能不能下得来，没想到小老太婆动作十分灵活地跟上了。地窖的中间躺着个红色的人影，我拿手一摸，才知道是个草扎的假人，外面套着一件纸做的红衣，身上满是红绳和符咒。假人头顶上挂着把扫帚，肚子上拿只石头雕的大公鸡压着，对面的墙壁上挂了面镜子，镜子前面挂着把小刀。

“这土都是拿公鸡血泡过的，”那神婆捻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得有上百年了吧？”

“上百年？那怎么闻得出来？”

“小伙子，老婆子我自有法子，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神婆伸手去把那草扎的人翻过来，我看见它背后用木头钉子钉了个纸人，上面潦草地写着些看不清楚的字迹。末了有个褐色的指印。

“公鸡血、扫帚、镜子压着，又穿着红裙，这儿镇的怕是个横死的女人——多半是生产死的。生产死的女人容易成煞，得让她把胎衣一起带走。不过这上面的生辰八字姓名都写得不清不楚的，还盖了个血指印，倒是奇怪。”

我问：“就是她在作乱吗？”

神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问题的答案，恐怕还得去这大山里找。“

次日进山，神婆给了我一个纸包，又嘱咐道：“你与这山有些因果，那山里的鬼啊、怪啊怕是不会轻易让你上去，得先给山神磕了头、上了香才行。你从山脚走到山腰上的山神庙，就一条道，不要走进岔路，也别回头，谁在背后叫你都别应声。如果半路上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就把这符灰抓一把撒在地上，再把这里头的草鞋挂在树上。”

“你不跟我一块儿上去吗？”

“这是你自己的因果，我一个外人，不能添乱。等到了山神庙，给山神上三炷香，摆上这猪、牛、羊的面点。香必须得完整地烧干净，不能半途熄灭，否则就要重新点。完事儿之后再往山上爬，看到一座黑屋顶、白墙壁的寺庙，我就在那个地方等你。至于在别的地方，不管遇到什么人，不管他们怎么拦着你，都不要理。”

就这样，我半懂不懂地揣着那个纸包，上山了。

说起来这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山？以前因为恐山症严重，图片上看到山都会吓得心脏狂跳，更不用说爬山了。

山上没有修路，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道。灌木丛长得很茂盛。蚊虫嗡嗡地乱飞。我对照着地图看了看，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上用小刀做了个记号，然后继续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往上爬。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我又看见了那棵画过记号的老树。

果然。

我赶忙依照神婆说的，抓了一把纸灰撒在地上，再往树上系上了草鞋。

又一个十五分钟过去，没再看见那棵老树。

爬山前一个小时安静得有点吓人。越往上走灌木越茂盛，有时候我不得不动手拔掉植物好清出一条道来，还有一些时候我不得不从石壁上翻过去。

大约离山神庙还有十分钟左右路程的样子，我突然听见身后有几个年轻女人在叽叽喳喳的说笑。路边有个卖东西的老人笑呵呵地问我要不要雪糕和饮料。想起来神婆说的话，我没有理他们，只是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走出去没多远，又感觉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还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都不敢理会。

到了山神庙前——其实所谓的山神庙就是路边的一座小神龛。里面连神像都没有。只摆了个香炉。我依照神婆所说的点了三炷香，摆上面点，又给山神磕了个头。

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三根香烛整整齐齐地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我赶紧又点了香，再磕个头，按照那神婆教的，对着神龛说道：“山神爷，您行行好，我这趟来不过是想了断因果，若是冒犯到了您，给您添了麻烦，回去以后贡品香烛样样不缺，天天把您供着......”

话还没说完，那香烛又断了。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再点一次。

“小人要是与您有什么过节，这一次来就当道个歉。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我都悔改，只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上山吧。”

我低着头，眼睛盯着那三根香一寸一寸地变短。

它们没有灭掉。

烧干净了。

成了！

“多谢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我回去以后一定给您多送些贡品来！”

我磕完最后一次头，站起来沿着山路狂奔，直到看见竹林里头有座黑屋顶、白墙壁的寺庙才放了心，走进去一看，那神婆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悠闲地打着扇子：“终于来了？山神没为难你？”

“断了两次香。”我说，“还好最后一次烧完了。”

她点点头：“这样就对了。”

“那我们现在继续上山？”

“不忙，”她抬手往寺庙的正殿里一指，“那边唱大戏呢，我们过不去。坐下来歇会儿吧。”

我本来以为她说的“唱大戏”只是个形容，毕竟哪有当真跑寺庙里来唱戏的？？结果走过去一看，那正殿里还当真搭了个戏台，就刚好搭在释迦摩尼佛像前面！

更离奇的是，那来来往往的僧人、香客竟然对此熟视无睹，仿佛佛像前面有个戏台子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一样。

要是放在平时我只会觉得这个场景很搞笑，可是这会儿不知道为何却忽然有点后背发凉：“大师，要不咱们还是走吧，我觉得这有点不太......”

神婆倒是一点也不慌：“戏是演给人看的，也是演给鬼神看的，现在这庙里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惊动了它们就不好了，等一会儿再走吧。”

无法，我只好坐下。

不出片刻，便来了个扮相俏丽的花旦，甜润的嗓音开口就唱：“小尼姑年方二八......”

幸好我刚才没喝水，要不然现在肯定直接喷出来了。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虽然我没怎么了解过传统戏剧，但也听出来这唱得怪怪的，前一句和后一句仿佛连不上似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就跟锯子在耳朵里磨来磨去一样难受。想走又不敢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听。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

那花旦唱到“下山”二字，突然双眼暴凸，张大了嘴巴喉管咯咯作响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整张脸涨得青紫，颤巍巍伸手从嘴里掏出一团红红的什么东西，踉跄着冲下戏台朝我撞过来！

那神婆看似坐在我身边闭着眼睛打盹，动作却快得惊人，我还没来得及呼救，就看见她抬了下手，甩出去一道银白色的光，刺啦一声那花旦血流了满脸，身体像一只被抽干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下来。

——竟然是一只穿着纸戏服的草扎人。

再看看周围，哪里有僧人？哪里有香客？哪里有佛像？哪里有戏台？连所谓的寺庙也不过是一片生满了野草和青苔的断壁残垣而已。

神婆抽回带血的剪刀，在袖口上抹了两下：“我刚才一进院子就觉得这地方阴得很，半点活人气也没有，就知道这儿没活人啦，都是些虚影子。”

“.......您老人家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刚才差点给我吓出心脏病来。”

“行了行了别废话。”她拧着一双稀疏的眉毛四处张望，“又有东西过来了，当心。”

头顶上原本炽热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阴云遮蔽，山中毫无征兆地起了灰蒙蒙的大雾。在茫茫无尽的灰色雾海中，一些黑色的影子沉重地伫立着，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四面八方什么也看不清楚。

那神婆闭上眼睛掐算了一会儿，伸手指了个方向：“试试看那边能不能出去。”

我们沉默地走在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之中。那些黑色的影子岿然不动地注视着我们。等走近了一些，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僧人的墓塔。上面好像刻了字，但是无论我怎么凑近了，都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似得看不明白。

神婆顺手在其中一座墓塔底下扔了枚铜钱。算是作为记号。

不过十分钟，我们就再次看见了这枚铜钱。

她微微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黄纸写的符咒和一盒火柴，点燃了往空中一撒，又指了个方向：“这边。”

我们沿着她所指出的方向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忽然看见前面有亮光——想来是马上快走出这片墓塔了，我心里一高兴，就加快了脚步。

谁知道等走到那亮光的地方，却不是什么离开大雾的出路，而是一道悬崖！悬崖底下生着熊熊烈火，直冲云霄，火上还架着口房子那么大的锅，里面滚油沸腾，翻滚着几个光溜溜的人头，其中一个正好和我对上视线，嘴张大了叫喊了一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别的我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身体陡然一轻。

可怕的热浪扑面而来。

我摔下了悬崖。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满锅滚沸的油在我眼睛前面迅速放大，飞溅的油沫烫到了我的手和脸。

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摔进滚沸的油锅活活烫死更可怕的死法了，大概吧。

我一片空白的大脑最后冒出的想法是这样的。

但我没有死。我只是摔在了地上。有无数只溃烂流血的赤脚从我身边散开。一群人——看样子得有四五十岁了，有男人也有女人，都光着头，穿着灰色的长袍，脸上烫烂了，手脚也烫烂了——怪叫着围在一起。我大叫了一身，翻身爬起来就跑。风是烫的。地是烫的。呼吸都是烫的。这个鬼地方是烫的！它是地狱！它要杀了我！

还没有跑多远，我又看见一个男人被铁链子绑在烧得滚烫的铜柱上，不停地发出可怖的惨叫声，像刀子一样割得我耳膜生疼。当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心脏猛然一震，这人长得竟与我十分相似——不过他年龄似乎要比我稍微大一些。他张着嘴向我“啊啊啊啊“地大叫，我心里慌得很，不敢多停留，又像是有一只手在推着我往前跑。我穿过火海。跑。不停地跑。直到筋疲力尽。

在最后的最后，我看见了一团.......紫红色的巨大的肉块，就生长在岩壁上。它像是有呼吸一样在一起一伏。

我的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呼吸变得很困难。

这就是传说中的肉太岁吗？

被这半透明的肉块的所包裹的，是一具蜷缩起来躯体。就像婴儿那样。不过看身形他肯定是个成年人了。

我只看了他的脸一眼，脑袋里就“嗡”的一声，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那些墓塔仍然静静地伫立着，但是大雾已然散去。

神婆就蹲在我旁边，手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水：“醒了？你刚才一下子晕了，我喊了好久的魂才把你喊回来——法阵我也破了，现在能继续往山上走了。”

我按着还在狂跳不止的心脏，盯着她那双浑黄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正打算把梦里的事情跟她说——

只见那墓塔后面站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的老尼姑，目光怨毒，流血的嘴角带着笑。我吓得喊叫了一声，那神婆转身顺手甩过去一张符咒，大地裂开一道口子，竟然生生把那尼姑给吞了，她那两只苍白的手还抓在裂缝的边缘挣扎了一会儿，接着就像在被什么东西往下拖一样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裂缝立刻就合拢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神婆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秃驴也来找死。”

我惊魂未定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孤魂野鬼而已。我们还得上山呢，别磨蹭了。”

我跟随她离开之前，瞥了眼旁边的墓塔。没了雾气，现在可以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逼良为娼，诱使卖淫，投入油锅地狱，刑期合人间年三亿五千岁。

——这行字看得我很不舒服，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约距离山顶还有五百来米的样子，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隐隐约约能看见前头有座小庙。那神婆向我摆摆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手上攥着符纸和她那把剪刀，领着我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

只见那庙里放了贡果，摆了香炉，供桌前跪着一个跟我身形相仿的男人。庙里供的神像是城隍爷。

“城隍爷爷，请您为小人做主。小人家贫，未能娶妻，但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宗香火不可断绝，遂在灵霞山水月寺典回一尼姑，请她代为生子。未料这尼姑性情顽劣凶蛮，竟然乘着小人不设防备，伤了小人性命.......小人阳寿未尽，不该遭受此劫，请城隍爷爷爷做主！”

随着话音落下，地面裂开一道口子，将他吞了进去。

待轰隆隆的动静消散，我们走近了一看，哪来什么城隍庙，不过是路边的一座空荡荡的山神神龛罢了。香炉里还插着四支尚有余温的香烛。

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它们组成了一行看不太清楚的字：

.......投入油锅地狱，受铜柱之刑，刑期合人间年七亿岁

但，等我再揉了下眼睛，这行字就消失了。

>>66904349
对，那个也是我( ﾟ∀。)

我还在呆愣着，那神婆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烧了一半的纸：“这是刚才那人写的状纸，你看看吧。”

那纸上大部分内容都看不清了，只有最后的署名和生辰八字还算完整。我攥着它，盯着那个名字，感觉心脏又狂乱的跳动起来。他的姓氏和我一样。我在祠堂里见过他的牌位。

他是我高祖父。

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跳出来的一刹那，傍晚暗青色的天空中炸开一道惊雷，沉闷的轰隆声从山峰的方向滚了下来。大地在微微抖动。泥土在我们的脚下像海浪一样起伏翻滚。那神婆的脸色一变，顺手抛出了几道符咒，但是泥土竟然变幻出了许多只巨大的手，轻轻地把那些符纸全都捏成了碎片。树根在我的脚下迅速蔓延，爬上我的膝盖，使我被迫停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泥土中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
.
是一块肉太岁！

它蠕动着从土壤里钻出来，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形态，像一双无形的手在给一块泥巴塑形.......它有了形体。那是一尊雕像。一尊似观音而非观音的雕像。曾经摆在我们家客厅里的那尊雕像。

我无暇去思考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明我们用符咒和红绳把它封好了，留在了山脚下的旅馆——我只是盯着它看。它太耀眼了。好痛。那是血吗。那是从我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吗是血吗为什么我不能移开视线为什么我不能离开它为什么我很想很想靠近它为什么它没有被红布遮上。

茫茫山雾又起，覆盖天，覆盖地，覆盖日月，覆盖地上的荒草。

过来吧，那雕像轻声说，到我面前来。我命令你说真话，告诉我，你有诚心悔改过错吗？

我张了张嘴。

我并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我的嘴说道。它好像突然不听我的使唤了。

——真的没有？你也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没有！神仙......山姥姥，高祖母，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一个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那你和他还真是像。

三声轻笑。大地裂开一条缝隙。无数双黑色的手伸出来，将我往下拽。我的双手死死抓住缝隙边缘，沙砾和石头磨破了皮肤也顾不得，急着向那神婆叫道：“大师，救我！”

那神婆望着我，微微笑道：“老婆子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啊。”

“什么，你——”

“老婆子我和山神做了个交易，帮她一个小忙，那就是把你带上山来。”她冷笑着说道，“跟你解释了也是白解释。好好睡吧，你家里的钱我会帮你保管的。”

神婆的面孔一晃而过。

我往下坠去。

我看见年轻的女孩跪在佛像前剃度；我看见报纸上写着尼姑代人生子，便宜划算；我看见老尼姑笑眯眯地在跟人说，这儿的女孩都干净没病，又常年拜佛，比别处更容易抱上金孙；我看见十五、六岁的小尼姑被塞进马车里下山；我看见她的肚子像个饱胀的石榴一样鼓起来；我看见一张毛孔粗大、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的脸，一双手抓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捅进了这男人的下体，接着趁他惨叫弯腰的时候又给他的脖子来了一下.......

继续下坠。

我看见那男人捂着脖子踉跄着退出来，啐了一口说贱人死有余辜；我看见整夜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从此所有的山神像都倒塌，村民们惶恐地尝试重建却始终无果；我看见佛寺的横梁倒下来，不偏不倚地砸死两个老尼姑；我看见泥石流咆哮着冲下山崖，将那男人卷走淹死；我看见道士做法，给草人穿上红裙，又撒上公鸡血；我看见整家人连夜拖家带口逃离村庄，还互相叮嘱，以后再也再也不要到有山的地方居住.......

坠落。坠落。坠落。

我落进一个温暖的所在。

黏腻的。柔软的。盖住我。拥抱我。

——子宫。

老婆子我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那些做过的事情啊，够吃八百回枪子。

现在我年龄大了，也不缺钱，吃喝不愁，日子过得不错，也没人有那个本事抓到我，只有一件事情烦心：我身上背着的因果实在太多，死后在孽镜台前一照，怕不是要下阿鼻地狱！

幸好，有位山神和我做了个交易：我将她的不肖子孙带来，她帮我斩断因果，给我死后魂魄容身之地。

这位山神，曾经吞噬了前山神，又杀死了她的仇人们。因那些人阳寿未尽，入不得阴曹地府，便一直被她囚禁在山上折磨。

偶尔，这些人的魂魄——毕竟人有三魂七魄呢，偶尔走脱一个也不是怪事——会出现在阳世游荡。

山神命我把人带到她面前，护送他不被那些仇恨山神恨急眼了的恶鬼伤害（它们无法分清山神和山神的血亲），又以符咒将神像送上山归位，使山神重获全部的法力。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我的好徒弟们（那家伙完全没有意识到，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其实是我徒弟）已经帮我把这蠢货家里的钱财都搬空了。非常圆满的一次行动。

你问我那家伙的结局？

前几天的新闻看过吧，某地挖掘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太岁，研究人员把它剖开之后，在里面发现了一具腐烂的、流着黄水的男尸，像个婴儿一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这个未解之谜够他们研究很久了，哈！

顺带一提，最近听说那山脚下的村庄突然开始传唱起一首奇怪的童谣：

古古怪，怪古古，龛中不供佛。
十月怀胎苦，儿孙谁认母。
神仙唤山姥，太岁育血骨。
举头三尺处，休诳休妄语。
业报写分明，莫怨沉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