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小公司。

a地有我们部门和仓库，仓库里有几个非仓管和力工的工作人员。b地是老板老家，也有我司其他部门。a和b不在同一个城市。

老板因病得有一年没来过我们部门了，有的新入职同事都没见过他。

然后上周，我们突然收到消息，老板没了。

生物学意义上的去世了。因为大家都跟着老板干了好几年，老板平时对我们也不错，除了有时候发工作消息有点伪人（在a or b里选or）之外没什么毛病，大家从人情上来说也准备去吊唁一下。

早上知道这个消息，下午就有同事开车带我们去了。

路程很远。目的地在一个村子里，墙外排着花圈，门口拥着小声絮语的老人，站在院中的草席上我们鞠过躬，组长带头去屋里，握住了流着泪的老板姐姐的手。

用流行的话来说，组长是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她看着屋里守着冰棺的穿白衣的孝子，懵懂的还在玩手指的老板的小孩，床上叠整齐的半新不旧的被子，眼睛就先红了。等组长真切地哭完一波，老板的妻子又出面，组长眼泪又下来了。

组长当时一定没想到，后面要再看多少次这样的眼泪，那时候的心情又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几个人，包括因为客观原因没来的同事，凑了个四位数的份子钱，写部门的名字。

记账的老爷爷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惜写到我们部门名字的时候有个字就不会了，耳朵又背，最开始来家门口接我们的老板的表弟，在老爷爷耳边操着方言说了很多遍汉字结构也没用，还是组长在手机上敲字后调大了字号，才算记下这一笔。我站在后面看他们反复念着部门的名字，没有什么实感，像在手机上观看短视频平台的某场闹剧，好像按下锁屏键，一切就都能静音。

表弟把我们引到另一个院子，说后面的事情会交给钱总，钱总是老板的好兄弟，让组长等着和钱总谈。我是最没什么好心思的人，进屋的时候就悄悄在手机上点开了录音。

一个抽着烟的男人进来了。意料之中地，开头回忆老板是个多么多么好的人，中间和组长说明天你回去带头把各组的文件都整理一下发给我，员工的工资也统计一下，还有外包的费用。组长和老板感情最深，脑子里的水从眼睛里滚出来保证一定对得起老板。结尾又是以老大哥身份劝告大家重视身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一根抽完又是一根，最后我们四个人攥着四瓶杂牌矿泉水出了门，带着一身烟味回a市。

车越开天越黑。组长在一片沉默里提到，按风俗对方应该在我们车上放两个苹果，怎么没有懂规矩的人。

八月没发的工资，九月没完成的工作，似乎在这一天就戛然而止。

和同事绿姐坐同一个方向的地铁回去。我们还能笑着打趣对方，好消息以后没有加班了，坏消息没班了。然后再沉默地从换乘站分开，等着第二天去交接文件。起床闹钟如期响起的两个小时之后，同事们又在办公室碰面。

其实没有什么好忙碌的，打包文件不需要很长时间，只是个人物品收拾起来琐碎。

我不知道公司存在了多少年，我也才来这里没几年。但是水杯、餐具、坐垫、空调毯，冬天的加热桌垫，夏天的桌面小风扇，常年放在工位的手机充电器、零食、显示器支架和手机支架、每天吃的药物、洗洁精洗手液、才拆封的纸抽，乱七八糟也是一行李箱以上的东西。

最后大家又在办公室开了个会，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组长说她今天统计大家没用的年假和调休，按照一般情况来说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用再来上班了”肯定有n+1，她统计完告诉人事。几个人坐到午休时间，收拾完的就离开，收拾慢的甚至比正常下班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免费加了个班。

等饭吃完了澡洗完了一看手机的连环未读消息才知道，真正的小道消息是，这种情况没人给我们赔偿的，“人都死了谁赔给你？”

我们公司实在太小，同事们又太老实，每年什么时候做什么工作，即使老板不下达命令，大家都自己就去完成了。绿姐结婚的时候，因为正好赶上一个每年大项目的ddl，她连婚假都没休，把工作完成了。大家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组长得到的消息就是，我们不会得到赔偿。从老板家那边目前能说上话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松果一样，剥好几层皮才能揣测到真实意思。但是问就是现在还欠了很多债呢，我们砸锅卖铁也会把你们工资发了，别的你就别问了。

同事里有才休完产假的新妈妈，有新怀孕的准妈妈，有家里生病的孩子妈，倒不是说不体谅老板那边孤儿寡母什么的，即使家里没有特殊困难，按照法理来说我们也应该拿到补偿。

组长说会跟那边继续沟通。群里没消息了两个小时之后，我问组长:我们有收到过明确的通知，聊天记录也行，说我们从今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吗？

组长说，你在考虑考勤问题吗？昨天我没录音，有人录音吗？

……我当然录了。我问的时候就在0.75倍速听录音了。钱总说了大家明天交接，后面可以找工作了，钱总没说明天交接完以后就不用来上班。而且钱总不是老板亲戚不是公司高管，为什么我们要交接给钱总？

组长好就好在听劝，立刻去问钱总，我们是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吗？

钱总:事后看老人怎么安排吧！


我:那我们明天还是正常去上班，免得如果真的没去，被按照三天没上班构成旷工而被辞退对吧？

老板去世的第三天，同事们又在公司见面。

这天是正式举办葬礼的日子。此时b地的同事们都要去送老板最后一程，大家还很给面子地想等葬礼结束后再次联系老板家人确认。

这天我们聊了很多，聊了大家经济补偿金的底线，聊了加班费能换多少工资，聊了大家什么时候入职的，聊了瑞瑞家里的猫，聊了准妈妈怀孕期间的辛苦。

聊了下次见面要和对方谈公司后面是继续运营还是就地解散，希望对方给我们缴纳本月社保，不非要n+1也没关系，聊了能和我们谈的人大概率不是钱总。可能是老板的哥哥，那个最开始打电话告诉组长老板没了的人；可能是小雨，那个跟了老板十一年的、拿着公司公章的、职务是员工但实权很大的、早在上个月底就完全不回工作消息不接电话的人。

聊到下班，大家都以为会有人找我们谈。

周五的晚上，组长又在群里打电话摇人。

我司的人事是个兼职外包，立场至少不是员工。她消耗了和组长的全部友谊，兑换了这一次的通风报信:老板哥哥联系人事，让人事立刻给我们部门所有人社保减员。

人事说周六日办不了。电话挂完反手告诉组长，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我们传递消息。

要了老板哥哥的电话。这位哥在我们公司挂名了一个监事，周六我打电话请他周一来公司面谈。

和这种聊着聊着就开始讲大道理卖惨画饼，讲到最后让绿姐这种老实人忘了最开始要说什么只知道挂电话再见的人打交道，我的方法是复读机:只重复自己的诉求。说到第五次“那您周一来公司和我面谈”的时候，对方说了“我尽量”。

我:那我周一在公司等您再见。

火速挂了电话。想着周日再发个微信确认一下的时候，哥哥毫不令人意外地表示，“小雨回来了，你找她吧。”

我:您的意思是小雨可以代表您的意思，代表公司和我们谈吗？
哥哥:是的。

周一早上，小雨就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们。

我最坏了我非不着急，放下刚买的热豆浆先开了电脑。她站着等我们谈话，我装没看见先一口咬掉豆沙包的半个头。道德底线太高的同事不好意思了站起来要往会议室走，我又拦下说让我先吃一口饭再去，手上点开了录音。

我说，小雨好久不见。
小雨说，好久不见。

谈话像想象中一样无趣。追忆老板、说公司账上没有一分钱、承诺砸锅卖铁也会给大家发工资，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老板当然不是，老板一走，接管权力的人都是。

她的表演告一段落之后我说，小雨，你现在这些是代表公司和我们说的对吧？

小雨当然说，我这些只能代表我个人，我只是一个员工。

看了聊天记录的同事瑞瑞立刻接话，但是哥哥说你能代表公司啊。

小雨:我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以我个人的角度来和大家

我把刚从宁宁手里抢来的、拨通了哥哥电话的手机放到桌面上打开了免提:哥啊，你昨天说小雨能代表公司和我们谈，现在小雨说她不能。我开免提了，小雨就在边上，你俩现在讨论一下谁能代表公司吧，我们等着呢。

小雨嗓门也不那么大了，说哥哥我不知道您昨天怎么跟nls说的，我只是一个员工，可能大家也是知道您挂名了监事才找您的，其实咱俩谁都不能代表公司。

哥哥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我一会过去公司一趟。

手机还给宁宁，我站起来:我是员工，我应该和公司谈，既然小雨老师您不能代表公司，从职务上也不是我的领导，那我要回去工作了。

同事们礼貌地等小雨废话两句才慢慢离开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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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ω`‹ )只是同事姐姐们都太温柔了，我嗓门大又比较轴适合做先说话的那个人……

监事来了之后谈话也是无趣，还是熟悉的怀念+工资画饼，说自己只是挂名其实一直没在公司干活过公司的事他都不懂，后面你们也不用来上班了。不过很有趣的是，他和小雨都说了一句，“老板家里人也说了你们那天（老板去世那天）之后就不用来上班了”。

我:您刚才提到的这句，吊唁那天老板家人没跟我们说，钱总也只说了交接。

哥哥:哦，钱总跟你们说了啊，这不是说过了吗？

我:钱总不是我们公司的领导，钱总是老板的家人吗？他能代表公司吗？

哥哥:哦他不能……我也不能代表公司。

我:那您不能代表公司的话，您说后面我们不用来上班的话其实也没有效力的对吗？

哥哥:老板都没了你们来干嘛呢？

我:我是员工，我说难听点老板是谁都行我只听公司的安排，您能代表公司给我们发个正式通知说不用来上班了吗？

哥哥:公司的事情我不懂啊。有的事我得问小雨，问问老板父亲啊。

我:小雨老师早上刚来过，那我们现在就去把小雨老师请上来吧。

其实我第二次说到去请小雨的时候，宁宁才反应过来去摇人。人来了又是一顿画饼，光扯着嗓门强调会发工资。

我:小雨老师，您现在是代表公司和我们谈话对吗？

小雨:我只是一个普通员

我:小雨老师既然不能代表公司那我们还是得听哥哥的，哥哥您的意思呢？

哥哥又战术后仰戳手机:这个公司的事情我不懂啊。我出去接个电话。

小雨虽然职位是销售，但实际掌财务的权，有的外包是单线和我们联系的，报销在小雨那拖了两个月没批。
我:有的事情还是小雨老师职责内的，我们这有几笔外包的款没结。我这还好，准妈妈那边拖了两个月联系她的人多，这虽然是工作消息，但是她还怀着孕，给她身体和精神上也造成了很大压力。您看今天能给报销了吗。

小雨一问金额倒也不多，明显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没给准话，只说后面有外包再找准妈妈的话，可以把小雨的联系方式推给外包。

趁这会别的同事又开始问小雨我们的社保公司的安排问什么时候给解除劳动关系。
小雨:公章不在我手里在会计手里，我这就去催会计。大家也别着急，现在也不好找工作，如果有人找到新工作我自己开车连夜去你家给你盖章。我小雨不是那种要为难大家的人，我这就去打电话给会计。

然后也遁了。午休也到了，散会时候我恨不得敲同事脑壳:小雨一直说她代表不了公司，你跟她谈没用啊。

同事委屈:但是我们都知道公章在她手里啊。

我:她和你平级都是员工，她说了代表不了公司，她个人的承诺有什么效力？除了约束你自己的道德之外约束不了任何人。抓着哥哥谈啊。

这天吃了工作地的食堂，饭冷菜少。
意料之中地，午休之后小雨重新回到了不回任何工作消息的失联状态。

老板也不是突然暴病，他早年身体就一般。去世前他其实昏迷过一段时间，后来中间又精神了几天，还在回工作消息在指挥某个项目。临终前又是好多天的昏迷。

但是员工不知道。
b地部门的主管和我们组长一样与老板感情很深。平时业务没有往来的老板哥哥突然来问主管要某几个我司招牌项目的全部资料，主管先给老板发微信:
xxx说是您哥哥，问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的文件，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没一个小时，主管就收到电话，说老板去世了。接着过了一些时候，组长也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我司的很多项目虽然每年都更新版本，但其实就相当于更换了一小部分内容，只要会换，就可以根据做好的底层框架每年做新版本拿来赚钱。

组长还在想，老板的家里人看起来也没有懂行的，都是朴实的农村人，这些钱都被钱总和哥哥赚走了啊。

她没在想的是，不懂行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哥哥除了赚老板的钱，连员工应得的东西也不会给。
她没敢想的是，财务为什么一直失踪，我们吊唁时候为什么没见到财务，哥哥和财务会不会在这段时间让公司账上一分钱都没有。
她担心的是，因为公司暂时没有单方面解除我们的劳动关系、没有提出不合理要求、没有别的违规行为，我们才一直不能仲裁。

即使你知道对面可能要做什么，但是改变不了。

而我们，就要在收到公司正式的“以后不用来上班了”的通知前，每天来按时打卡。
然后等待。

对面不主动联系我们，我就每天打电话发微信然后等对面回消息，等对面社保减员或停发工资等违法行为，一直等下去总能等到，即使每天都是对意志力的煎熬。

但是心情就像等待戈多，就像翠翠等待二老，也许今天会来，也许永远不会。

周二哥哥没有和我们见面，不过是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对话。

b地的员工已经全部解散，大家真的在听见不知道谁通知的以后不用来上班的话之后就各回各家了，除了主管和另一位忠于老板的员工为了让公司文件不落在别人手里连电脑都抱回家了之外，都乖乖接受了事实，还好奇我们怎么不退工作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