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0018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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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十九并肩坐着, 沉默了很久。正在我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十九清澈的声音传来。她的语声低低的,像是有些沉重。
”我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了。生离死别,人间悲喜,不过于此。”她说。
这实在不像是年轻人该说的话,我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十九吸了口气,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吗?忘忧草是有成瘾性的。”
“成瘾性?”
”是的。就像是那个英文名字, Painkiller。就连止痛药,有些也是有成瘾性的。而忘忧草和药物不同,它的成瘾性并非药理上的,而是心理。”
我的药理学知识仅限于常识级别,但十九说到这里,我想了想,也明白了。
”的确,选择逃避也是会有惯性的。”
”懦弱的人选择逃避,逃来逃去, 最后只会把自己陷进火坑而已。从前忘忧草还没有现在这么稀少,仔细找找也能够找得到。那时候人们收集忘忧草, 用水和酒浸出汁液,当做解忧的灵药...那时候,也不乏像他这样,为了不想起以前的事或者为了忘记一切而直接服下忘忧草的人。”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那些人.... 班长,最后会怎么样?”
十九摇了摇头。我还想追问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聊天软件的消息提示,对方的头像是个圆滚滚的包子幽灵,是元宵。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查到了点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
我看了眼十九她正凝视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我打字回道:”找到那个卖假药的了?”
元宵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总觉得带着满满的恶意。
“卖假药的没找到,倒是找到个假人。”
”假人?什么玩意?”
元宵顿了一下,然后刷刷刷地发过来一堆文件。我翻了翻系统的流量统计, 这个月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流量了。可我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最后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批量接收。
这些文件各种格式的都有,PDF,图片,表格。我看了很多张,才勉强理清楚,这是一个叫做吴尘的人的履历。元宵发给我的顺序是按照时间排列的,我重新点开第一个文件,顺着一路翻下去,终于在脑内断断续续地拼凑起了这个人的人生轨迹。
二十年前他出生。他六岁那年上学,九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判决书照片显示他被判给了父亲。直到十五岁初中毕业,期间总共进了22次医院,都是淤伤、烫伤一类的皮外伤,最严重的一次骨折两根。没有高中入学记录,在十八岁那年,吴尘这个人就好像消失不见了。他应该十九岁的那年,我看见了他父亲的死亡证明。
“所以呢?”我问元宵。
元宵又发了个冷笑的表情,她再次传过来一张图。我点开一看,是一张表格,申请变更姓名。原名是吴尘,而申请变更的那个名字……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班长的本名。
“你是说,这个吴尘就是班长?”
“吴尘这个人,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开始抽烟、酗酒。他喝醉之后就对他施加暴力,22次进医院就是这么来的。初中毕业后,他应该是被迫辍学,四处打工来偿还他父亲的赌债。18岁那年,他买了一张火车票,一个人去了最近的大城市……也就是上沙。那之后半年,刚过年关不久,他的父亲欠的高利贷无法偿还,成了河里的浮尸。这次死亡被登记为意外,吴尘回到家乡,办了变更姓名的手续。你能想象他那段时间在做什么吗?”
我闭上眼睛。如果没有什么契机,班长应该不可能下定决心逃离家乡,那么他一定是向我们说谎了。他在他的家乡,那个我在他出生证明上看见的小镇子里,就得到了Painkiller。他下定决心去了上沙,他一定做好了彻底摆脱过去的一切准备。那么,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
他花了半年或者一年时间,靠打工或者别的什么,可能还有积蓄,存下了足够自己生活一年的资金。他知道没了自己不断地给父亲钱,父亲很快就会出事,因此他一边存钱一边等,耐心地等到那一天,回去办了变更姓名的申请。他很可能还提前联系好了高中,在那里借读一年。然后,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
“不对啊,”我问元宵,“Painkiller不是只能消除一小时记忆吗?”
元宵说:“笨蛋,谁告诉你那个按钮只能按一次了?忘忧草的效力可是很恐怖的。”
我恍然,继而一点点汗毛倒竖。
年轻的班长,在某一天做好了全部准备之后,穿上自己最正式的服装。他给自己写好了巨细无遗的日记,就放在一眼能看见的床头,然后他微笑着按动那个按钮。
——“如果有一个会消除记忆的按钮摆在你面前,会怎么样?”
他按,按,按。直到所有痛苦的回忆都从他脑子里清空,他回到了快乐的九岁之前。这时候的他又变成了幼儿,不过没关系,他成年人的大脑还在,他也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时间。他花了一年时间掌握初中的课程,一年时间在高中借读度过,他一定是以惊人的毅力和才能,才在两年前成功地考上了现在这所虽然并不出名,但也不坏的大学,成为了我的室友。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么恐惧。那不仅是对无法选择逃避的迷茫,更是痛苦不堪的过去重新降临的绝望。当年的日记他还留着,不过一定是藏在了没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他给自己留下钥匙,以作最终的保险。二十二岁的班长,一定找到了那把钥匙,看过了记录下来的可怕过去,因此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逐渐返回的时候,立刻知道那些东西也会一起回来。
作出了这样的推断之后,我便意识到了,那柄钥匙被他藏在哪儿。
“尼采。”我喃喃自语道。
“什么?”十九偏过头问。我却来不及回答她,我以最快的手速给元宵打字:“尼采!尼采尼采尼采!”
“我也想到了,所以趁你们两个演言情剧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的这份日记找出来了。”元宵回道,“他以尼采语录作为标记,写了一份目录。”
“批注,他的书上是写了批注的……这恐怕是解读批注的顺序。可是那本书在他的书架上……”
我刚点下发送,从旁边递过来一本熟悉的书。《查拉图斯特拉》。
“他的包里找到的。”十九说。我这才反应过来,班长是背了包出门的。我道了声谢,按照元宵整理的目录,翻阅起批注来。
那条目录涵盖了尼采全集,写在《查拉图斯特拉》上的只有中间的一小段和最末尾的一段。
很累。钱快存够了。
他死了。是时候摆脱陈旧的自己了。
……
实验室的门需要特别手法才能从里面打开。里面存有危险的化学药剂。
打火机和酒精在门旁边的柜子里。
……
带他去了那里。
只有这几句,但我的背后却滚过如针刺一般的寒意。
正在这时,手术室里推门出来一位医生。他问:“刚才送进来那个学生的家属在吗?”
我犹豫了一会,等到医生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我还是站了起来。
“医生,我是他的室友,怎么了?”
我硬挤出来的笑容一定很别扭。医生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病人去世了。”
这次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不是只有口腔里嵌入了玻璃碎片吗?”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医生也皱起眉头,“上病床二十分钟,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消失了。我们从没见过这种症状,就好像他自己突然不会呼吸了一样……目前推测是因药物造成的小脑麻痹失能……”
我愣住了。我终于知道十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忘了过去的人,最终如愿没有想起任何一点东西。作为代价,他连呼吸和心跳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