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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也确实发现了一些关窍。比如李红桥虽然没有什么自主回应外界的能力，但她可以“学习”如何回应。

之前都是二叔开启一个话题，然后等待她的回应。这次二叔换了个方式，在自己的问题后边直接加上做法和答案。

“当别人问你叫什么的时候，你要说，你叫李红桥，这句话要微笑着说，像这样。”二叔拍了拍一边的二婶。二婶立刻配合地用属于舞蹈教师的灿烂的微笑说：“我叫李红桥。”

李红桥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叔和二婶，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二叔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我叫李红桥。”李红桥璀然笑开，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五个字。

这是二叔第一次听到李红桥嘴里说出除了《万簇星》歌词以外，其他的话。如果不是这样，二叔几乎要以为这个孩子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了。二叔难以置信地盯着李红桥脸上生动的表情。

这个笑容，和刚刚二婶的微笑毫无二致。

无论如何，这也算有了小小的进展。二叔和二婶为了以后在李红桥应对各种场合时都能自如，甚至给李红桥编造了一套完整的人生经历。包括如何对音乐感兴趣、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唱歌，甚至自我介绍时会说的性格和爱好。

李红桥越来越像一个完整的人。面对日常的问题，差不多都能回答。但一旦没有任何问题，她绝不会主动开口说一句话，也不会对任何事产生兴趣，依旧像一个瓷娃娃一样，每天坐在房间里，双手支着下巴，把手肘搭在窗台上，看窗外的一条窄巷子。

这条窄巷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灰秃秃的墙、从后门回来的叔父和偶尔流窜的野生小动物。李红桥有时会看到撕咬追逐的野狗和晒太阳的猫。在她看到动物时，会把自己从来不碰的零食顺着窗户扔出去。

叔父好几次回家都看到这个场景，觉得感觉不错，就拍下来。

我听到这里，想起了那张在红桥馆发现的照片，我把它交给了妈妈 。

有一天，二叔下班回家，看见李红桥把他拉到窗前，让他看窗外的母猫叼着一只小猫的尸体走过。

“这是怎么了？”李红桥小声问。

二叔十分惊喜李红桥主动和他交流，不想把母猫叼着猫幼崽尸体的现实告诉她。

“小猫生病了，猫妈妈把它叼走了，它的病就会好起来。”

李红桥看着母猫逐渐走远，消失在视线里。

二叔觉得，李红桥或许是会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于是特意向朋友讨了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猫给李红桥。

但这只小猫不太听话，经常在李红桥怀里上蹿下跳，李红桥摸摸它的头，它伸出爪子把李红桥的手臂挠得满是血痕。李红桥像根本感觉不到一样，依然试图抚摸小猫的头。

直到给她送水果的二婶大惊失色地过来给她包扎伤口。

小猫经常在李红桥看窗外的时候从她胳膊边挤出去玩。李红桥动作太慢，抓不住它。有一天小猫再也没有回来。

二叔下班回家的时候，正看到李红桥依旧看着窗外，嘴里叼着一只喉咙被撕裂的小猫，血把李红桥白净的衣襟都染透了。

二叔失声一喊，李红桥明显注意到了，叼着猫把头转向二叔的一瞬间，二叔鬼使神差地把这张照片拍摄了下来。

“我不明白我二叔为什么那么做，他告诉我，如果你看过那张照片你就会知道那是多么奇特的画面。”刘大爷说，“尽管这可能完全不被理解。”

确实很难理解。我把手伸进兜里，掏出那张李红桥叼着猫的奇怪照片，交给刘大爷。

二叔回家之后冲进屋里，让李红桥吐出嘴里的猫。李红桥一张嘴，小猫就软软地掉了下来。

“猫被狗咬得不动了，我出去把它叼回来。”李红桥说。二叔看见窗沿的鞋印，这姑娘居然能从窗台跳出去。

二叔一下就明白了李红桥做出这个行为的原因，先用热水让她好好洗脸漱口，再把她的脸擦干净，说这只小猫已经死了，叼起来病也不会好了。

李红桥问，死了就不会疼了吗？它能动的时候一直在翻滚，好像很疼。

二叔回答，是的。现在小猫已经完全不会疼了，我们去把它埋好吧。

李红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叔当时不能理解，李红桥真的对疼痛有概念吗，她不会在乎自己的疼，但会关心一只猫的疼。二叔觉得这很奇怪。

刘大爷看着我递过去的照片，久久失语，想必也震撼于画面中少女纯净空无的眼神和看似令人不寒而栗的行为。我们心中都有些酸涩。

“你是在哪找到这张照片的？”刘大爷问我。我也没多隐瞒，一五一十将我在红桥馆的经历说了（除了我听到李红桥歌声那部分）。刘大爷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当年连他自己都没找到。

刘大爷长得可凶，平时也从不抬眼看人，他这一笑，我感觉特像我和家里和蔼的长辈扯皮，对方被我逗笑了的感觉。我喝掉茶杯里早已冷掉的茶水，继续听刘大爷说李红桥。

李红桥的猫死掉之后，她似乎又不能主动和人交流了。二叔总想买一只新的猫送给她，但二婶怕李红桥想起那只可怜的小白猫，所以阻止了二叔。

一个月的期限将近，李红桥已经可以熟练地进行自我介绍，吐字珠圆玉润，也能姿态优雅地唱完整首歌了。虽然她对外界的交流并不敏感，但学习东西总是非常快的，尤其是各种时兴的歌，几乎只要听几次，就可以唱出独特的韵味。

李红桥的万簇星，二叔录制了好几个版本，看着在屏幕前近乎完美的李红桥，二叔告诉她，不用做那些应该做的动作，单纯唱歌试一试。

李红桥扶着立麦，可能是长时间的接触，让她的状态很放松，虽然表情这里还是空缺，但更像一个小女孩初次面对镜头时该有的样子。

大家或许会责怪歌手在唱歌时没有丰富的肢体和神态语言，但没有人会用这件事去苛求一个少女。

后来事情正如二叔所预料的那样，这首歌彻底扭转了李红桥的人生轨迹。

在这之后，联络李红桥的人可以说是络绎不绝，二叔自然不会再让李红桥居住在自己家中，也不能让她回到姑姑姑父的掌控下，索性挑了一栋不算特别显眼的小洋楼给她买下，让她在那里居住。

那就是现在的红桥馆。

在李红桥成名之后，她的姑姑姑父拿到了八成的收入，还甩掉了一个包袱，因此除了要钱没有找过什么麻烦。剩下的两成，二叔默默地给李红桥攒起来，倘若她真有一天找到了其他想要做的事情，也可以不用去唱歌，拿着这笔钱体验不同的生活。

二叔曾经问过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万簇星》的作词和作曲是谁，他写的歌很适合李红桥，能不能请他再给李红桥写其他的作品？

李红桥的姑姑说，这是她父母遗物的一部分，在一个发黄的信封里。里边还有一封信，看样子是李红桥的父亲写给她母亲的求爱信。其中就包括了一段乐谱和歌词，大概是首情歌。姑父看这调子不错，随手拿起短笛吹了一段，结果李红桥刚听一次，就能哼出调子来。平时这孩子就几乎不说话，跟哑巴没差多少。

二叔问，那那封信和原谱在哪？还挺有收藏价值的。姑姑说，就几张废纸，看完就扔掉了。

二叔虽然觉得遗憾，但也在意料之中。李红桥生命的前十五年几乎没有体验过任何称之为情感关怀的东西。她比家中的贵重陈设更像一件物品。没有人和她交流，抚养她的人认为给了她饭吃就是天大的恩赐。她不会反抗任何来自“家人”的发泄和虐待，因为她不知道这些事是错误的。久而久之，她的对情绪的反应格外迟钝。因为她生活中之前能唯一产生联系的，就是完全对她没有感情的姑姑和姑父。

刘大爷说到这里，我心中百感交杂。看着二叔给刘大爷的来信上，写满了对李红桥的希望。从他的信能看出他其实明白李红桥最深的问题在哪里，但他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去解决。

最后的结果是，李红桥的生命在24岁的时候永远按下了休止符。

刘大爷说，其实二叔经常给他讲奇奇怪怪的工作经历。但李红桥的事情，是他最感兴趣的，他当时也特别想知道，这个承受太多痛苦的人能不能得到幸福。因此，他频频给二叔写信追问李红桥的情况，可二叔的回信越来越少。

当时二婶生了重病，年幼的囡囡还需要照顾。二叔工作岗位忙得不可开交，而且社会环境也动荡不堪。

“我现在总是腾不出时间来给红桥拍照了。她每天都很忙，我也是。其他给她照相的人说，李红桥面对他们的镜头时总是下意识做出背对镜头的动作，即使面对镜头，表情也不太自然。没办法，我没法跟他们说红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桥最近接到了新的电影，是和袁牧之先生合作的，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红桥能这样，太好了。”

到这封信时，二叔的来信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二婶去世了。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刘大爷收到了二叔关于李红桥的最后一封信。

是关于李红桥的死讯的，简短的几个字。

刘大爷得知这件事后非常震惊，但也没有过多追问，毕竟当时二叔想必更加悲痛，刘大爷也只能在信中拉扯些家长里短。

刘大爷一大家子中，他跟二叔关系最好。但由于刘大爷一家当时在陕西生活，和远在上海的二叔只能靠信件沟通。

刘大爷因为二叔的缘故，一直也想当一名摄影师，但后来由于家道中落，连学业都无法继续。二叔特意从上海赶往陕西，要接自己的侄子去上海读书。

这对叔侄见面，已经是李红桥去世五年之后了。

叔侄二人先是抱头痛哭了一番，各自讲述了最近几年的经历。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有了尽头。三巡酒过，刘大爷还是没有忍住内心的好奇，问起了李红桥的死因。

“红桥她是自杀的。”二叔又闷了口酒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拍完《小云岭》后，二叔在李红桥定居红桥馆的时候曾去探望过她。二叔去的时候，李红桥妆容精致，随意地坐在前厅的地毯上。她难得有这么一小会清静的时候。二叔还是觉得她是没长大的孩子，坐到她身边给她剥橘子。“刚刚那群人来问什么了？”二叔知道，如果自己不发起话题的话，这次见面就会以沉默告终。

“问我喜不喜欢电影，在饰演角色的时候开不开心。”李红桥接过二叔剥的橘子，把上面的橘线都摘干净。她的语气轻快活泼，说话时偶尔会挑一下眉梢。

这不是李红桥的性格。这是《小云岭》里女主角贺采兰的语气和动作。很多人见到她平时的状态，都认为她是和角色性格相似，因此才能把角色演绎得那样完美。其实事实恰恰相反。她只要按照固定的情节，就能将自己代入角色中。

就像坚韧善良的歌女贺采兰，和当年那个从小热爱唱歌，受到过细心照顾和培养，可爱优雅的“李红桥”。

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好地融入“生活”之中。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二叔慢慢把话题往下引。“我说非常开心，非常荣幸可以饰演这样的角色。”李红桥笑着把橘子放进嘴里，然后像摘掉了脸上的假面一样卸下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她沉默了很久，罕见地补充了一句话：“但其实我不想这么说。”

二叔苦笑着说，等咱们以后不做这个了。你可以去做你其他想做的事情。你很聪明，什么事都能做好的。不一定非要唱歌、演电影…咱们做自己就好了。

李红桥听到这句话，久违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我自己？我自己不正常的。我知道。”

这会儿轮到二叔沉默了。李红桥看着他，但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

李红桥又说，其实开不开心也没什么的。二婶的病怎样了？

二叔隐瞒了二婶病情严重的事实，笑着说已经没什么事了，还很想你，希望你可以抽空去看看她。

“姑姑姑父也过得不错吧？”李红桥又问。

“他们好着呢，你担心他们做什么？你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的事情吧！”二叔拍拍她的肩，又说：“你现在这样，确实太累了。你赚的钱二成在我这，我可一分都没动。过一段时间，咱们就找个机会说以后不唱歌了。你想去哪，以后就去哪。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囡囡很高兴有你这个姐姐。当然，你要想回姑姑姑父那，也没有人拦你。现在你不同往日，他们决不会再那样对你。”

李红桥静静地听着他说，回应性地点点头。二叔虽然嘴上这么安慰，但对于姑姑姑父乃至这个上海，心里都十分没底。他早就想找机会把李红桥送到真正安稳的地方去。

“总之，往后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了。”二叔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包跟李红桥告别：“我这最近事也多。但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李红桥笑着说好。二叔挥挥手离开了。走出去挺老远，才发现那个笑容有点陌生。不是她饰演过的角色的笑，也不是以往刻意学习的微笑……是不是自己转身太快了没看清啊。二叔摇摇头，没再多想。

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李红桥交谈了。在那之后，二叔不仅因为生活上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还面对着二婶去世的巨大噩耗。

但在二叔忙碌之余，还是会从朋友那边的消息或者报纸上看看李红桥最近的动向。似乎一切风平浪静。他暂时没有去传达二婶亡故的消息，而是在稍稍平定心情后立刻着手于后续生活的事宜。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二叔原本就是想带着李红桥和囡囡到陕西和刘大爷他们一起生活。二叔想，月末红桥的安排就不那么紧了，到时候告诉她这个消息就好。

待一切基本准备就绪，二叔收拾好了李红桥原来留在二叔家的为数不多的旧衣服，打算在31号李红桥当天最后一场歌会的时候告诉她以后的安排。下个月红桥也没有那么忙碌的日程，或许是宣布息影的好时机……

31号晚上，二叔急匆匆地去歌会结束的地方找李红桥，却被人告知李红桥已经先回旁边的旅馆休息了。

二叔只好暂时回家，等第二天早上去找人。

第二天一早，二叔罕见地起晚了。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起床的时候胸口还闷闷的。他在窗户边透了会儿气，觉得该去找李红桥了。这个时候她应该回红桥馆了，所以直接去红桥馆找她就好。

二叔这么想着，慢慢蹬上鞋。他刚要出门，一个曾经给他打过下手，也算半个李红桥歌迷的小记者直冲到他眼前，说……说什么来着。二叔感觉就是看着那个小记者的嘴一直在动，然后他不知怎么和那个小记者出门上了车。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李红桥休息的旅馆了。

那家旅馆第二层似乎是特意为了李红桥准备，所有其他客房都清空了。李红桥的房间在最里面，在这休息是不会被打扰的。

那间房间门口站着很多人，叽叽喳喳的。二叔甩开小记者掺扶的手，快步上前挤开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人。

屋里很干净，床上没有人休息的痕迹，浴室的门已经被人撞开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二叔走近浴室的时候才逐渐浓重起来。

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因为大量血液的原因变成了浅浅的红色。

李红桥穿着一身白色的旗袍，长发飘在水面上。她宁静地闭着眼睛，喉咙的位置插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二叔一点都不害怕，只是不可置信。他走到浴缸边上，看李红桥左手的手腕上还有三刀极深的伤痕。

浴缸旁是一个倒下的巨大穿衣镜。镜面上还有水痕。

二叔正要把浴缸里的李红桥扶起来，已经被人架着胳膊拖出了这个房间。

“后来那小记者跟我说，那天已经八点了，他和李红桥小姐约了七点的工作。李小姐是从来守时的。可是等到八点半，也没有人下楼。小记者感觉不对，也不敢上楼打扰，只能拜托打扫前厅卫生的大姐上去问问。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大家这才感觉不对，强行把门打开，发现房间根本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可是所有人都亲眼看着李红桥走进了这家旅馆。他们打开浴室的门，发现放在衣架边的大穿衣镜居然盖在了浴缸上，只留了一个往浴缸放水的小缝。”二叔声音哽咽着说，“那记者大着胆子把穿衣镜挪下来，就看到了满满一浴缸水和……那孩子回过神来，跑出门第一个找的人就是我。”

“医生告诉我，她手腕上的伤口和脖子上的致命伤是相近时间刺下的，应该是先用刀划开了手腕，然后把刀插进了喉咙里。”

“红桥当时很受人关注，她暂居的地方都有人看守。直到她被发现，都没有人靠近过那里。”

“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明明以后就会好起来的她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想不开了……”

刘大爷按着二叔的肩，想告诉他你已经做了你能做到的一切，其实死亡对于李红桥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但他觉得这些话太残酷了，所以同样选择了沉默。

我听到这里，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但还是没有想到李红桥的自杀方式会如此决绝。

我几乎看到她换上白色旗袍，开始放浴缸的水。然后扶着巨大的穿衣镜走进浴缸，把那面镜当成简易的盖子。她躺在浴缸里，感觉水渐渐漫了上来。她先用手上的水果刀割腕。因为可能找不准位置，或许未必能成功，所以割了三次。然后她想到了那只猫，所以把刀插进了喉咙。

她成功地摆脱了这个她并不留恋的世界。

尽管从来没有人教她到底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但她几乎无师自通地知道如何能死去得万无一失。

二叔后来再被叫走，就是去处理李红桥的后事。她的死因太过古怪，又实在调查不出他杀的可能，故而并没有公诸大众视野，以防人们往怪力乱神的方面去猜测，引起骚动，所以只是简单地宣告了她的死亡。事发那家旅馆原本就生意红火，女歌手去世在这里的事情也没有被在职的目击者四处宣扬。

李红桥的姑姑姑父得知了李红桥的死讯，倒嚎啕痛哭。大概是因为失去了一棵摇钱树。哭过之后，姑姑姑父赶往了红桥馆，发现那里面的陈设简单得不可思议，索性开放了此处当做李红桥的故居，让歌迷影迷来悼念。

一开始有很多歌迷影迷猜测纷纭，也有一些奇怪的故事和传闻越传越玄乎，但太玄了，大家也都一笑而过。人们不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李红桥去世两年之后，新中国成立了。举国沸腾的欢庆声中，大家欢呼着一批又一批值得永远铭记的人。

二叔知道，李红桥真实的性格让她不会与任何一个合作过的人产生私密的深交，因此和她同行过一段的人，也只能简单地表示遗憾。

李红桥的葬礼很简单，在她的遗体被火化后，二叔将她的骨灰埋在了日渐冷落的红桥馆。很多歌迷和影迷到这里之后大失所望，二叔偶尔会来这里，放几次她唱的《万簇星》。

把刘大爷接来上海之后，刘大爷倒是对李红桥的故居很感兴趣，每次课业结束后都来这里看书打扫。

当年我真的差一点就亲眼见到她了。就差一点。刘大爷跟我说。

我翻阅着刘大爷的相册，感觉现在的李红桥不再是一个触不可及的幻影，她的形象在我面前清晰起来。

“我妈之前经常来红桥馆，她有没有打听过这些事啊？”我妈那么喜欢李红桥，我觉得她也会像我这样四处找一个答案，没想到刘大爷却摇摇头：“任梅她从来不问这些，也不对这些好奇。她是非常标准的歌迷。”

我属于李红桥的歌迷吗？我应该不算吧，毕竟我不是因为她的歌才对她好奇的。

后边刘大爷又告诉我，他在上海工作之后，红桥馆曾闭馆过一段时间，只偶尔有人去打扫；等刘大爷退休之后，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大门，闲来无事就在这里坐坐。他和我不安的感觉不一样，他在这里反而很亲切。

二叔后来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四岁，囡囡成年后在美国留学，在异国他乡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二叔临终前似乎有什么预感，把自己拍摄的李红桥的照片都交给了刘大爷，他说最后总要有一些人记得李红桥。

我倒觉得，李红桥可能不太希望被人记得。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适合她，至少她很少能真正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她从小因为与世隔绝的虐待，导致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人沟通交流，只能习惯性地服从命令。或许她在二叔家感受到了温暖和善意，但这样的温暖和善意并没有解决她心理的问题。

二叔一时着急，说出她本身状态并不正常的事实，让李红桥更加回避自己本身。与此同时，二叔和二婶又设计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李红桥，只要李红桥“扮演”好这个不存在的自己，就能成功变成他人眼中的“正常人”。

她不断适应新的身份，并不断去迎合各种新的身份，除了做“她自己”，她能饰演好任何一个角色。

但她的内心并不会因为这些，就减少一丝一毫的痛苦。她仍然无法用真实的自己去面对真正的生活，她也不能活在没有剧本和规则的世界里。

所以二叔说要带她脱离现在的状态，她当初内心应该是崩溃的。她根本没办法以“不正常”的本我去融入“正常”的家庭，而想“正常”，就必须再去扮演另一个角色。

她对这个世界一点希望都没有。我觉得她走了，挺好。世界上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本质上也与她无关，与其承受无边无际内心的痛苦和折磨只为了奔向一个遥遥无期的美好未来，还不如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一切，至少不会再承受任何痛苦。

我想，李红桥的对死亡的认知启蒙应该是二叔处理掉死去的猫。

“死了就不会疼了吗？”
“是的。”

所以李红桥选择了和猫一样的结局。

我把李红桥叼着猫的照片插进了刘大爷的相册里，起身准备告辞。刘大爷要送我，我忙说不用了。

李红桥即使不喜欢，我和我妈也会记得她的。我感觉我在红桥馆感受到的不安，可能是来自李红桥的情绪。但刘大爷在这里感觉舒服，是因为知道刘大爷和她在某种意义上“相识”。但这下我也算个熟人，估计她不会再难为我了（虽说也没有为难过我）。

从刘大爷家离开后，天已经很黑了，我回到家时，我妈在按摩椅上泡脚一边看剧一边敷面膜，今天的晚餐是凉了的可乐鸡翅。我没和她讲述今天的收获，她嘛，还是做歌迷比较好。

和她一起看电视，看到电视剧里的主角说生前要扬名立万，身后永垂青史。我妈不禁感慨道，人活一辈子，死了要是能永远被人记住，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要是真没有一个人记得……

那也不赖。我在心里偷偷回答。

上床睡觉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的日期。距离我在红桥馆干满一个月还剩15天。我突然有了个小计划。

自这以后的工作中，我在红桥馆总以“天台容易积灰难清理”为由，每天提前二十分钟关闭天台。上一次看到李红桥的身影，就是在天台一闪而过的。一楼二楼那么多活人，她一定待得很煎熬，还不如争分夺秒让鬼静静。庸俗的鬼被这么打扰理应现身出来吓大家一跳，但李红桥只是让大家听听歌，照样吓跑了一批勤奋的打工人。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值夜班的我一边打扫工作，一边用手机外放那首《万簇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举动博得了她的好感，或者是我已经习惯了红桥馆这个地方，身上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李红桥确实就在这里，我能肯定。我妈当年也不是诓我。但我没有证据。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我打工的最后一天了。可喜可贺，过了这天我就再也不用看主事的臭脸，不用听让人心烦意乱的某音神曲，不用拎着吸尘器抹布楼上楼下的跑。

为了庆祝这一天，我拿出了准备好的一身行头——一件定制的长衫，一顶宽檐帽子，加一条长围巾，非常的不伦不类。我在镜子里照了半天，还挺帅。

左瞧右瞧，我把自己的方框眼睛换成圆框的。啧，更有内味了。

无论如何，红桥馆的主人都是李红桥，我也算冒昧地知道了她的生平，也打扰了人家这么久，必须送点礼物。

她喜欢什么，我当然不知道。或许是猫，但送鬼一只猫养比送鬼礼物这件事本身还离谱。我在上班之前赶去饰品店挑礼物，结果没有一家开门。就在我要绝望之际，看到了一家早早开门上班的动漫周边店。

二次元就二次元吧。我拿起货架上的一只猫咪抱枕。这是《夏目友人帐》里的斑，猫咪老师也算一种猫咪。

如果你去年在上海徐汇区看到一个穿着长衫扎着围巾带着宽檐帽骑着单车胳膊底下夹着一只猫咪老师抱枕的疾驰而过的神经病，不用怀疑，那就是我。

我那天上班，把主事外加同事全下了一跳。改装后的红桥馆只有两种人，一是穿着长衫旗袍军阀装拍视频拍照，享用美食的客人；一种是穿着短衣的跟着客人背后收拾乱七八糟的道具外加端茶送水的打工人。而穿长衫但追着客人屁股后收拾的打工人，只有我一个。

我以前总以一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态度凝视红桥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现如今，我似乎也以非常奇怪的方式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融入了这个东拼西凑的世界。

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能改变我要干到最晚的事实。白天热闹的人群散去，我居然也感觉晚间安静的红桥馆有点舒服。

我走上天台，今天的夜间星星很亮，夜风也很柔和。我不客气地坐在那把花藤椅上……呃摆拍道具就是不靠谱，有点硌屁股。我把猫咪老师的抱枕拿出来，放在我身边的位置上，对着面前的空气说，我其实知道你在的，打扰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啊，我今天特意带礼物来看你的。

没有回应。我现在的状态如果被人看到，一定认为我是个大龄中二病。但我豁出去了。

我说，我知道你其实不想和我交流，也没必要和我交流，但今天是我工作的最后一天，以后就不来打扰你了。

我说礼物就放这啦，我要下班了。我这就走。

说完，我立刻起身，抬脚就要跑。这时，我的余光扫到我身后的抱枕处，好像真有一个人。她穿着白色的旗袍，到肩膀下方的长发随风而动。

我慢慢回头，站定。

李红桥端详着那只或许在她眼里有些奇形怪状的猫咪老师，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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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完结撒花！！太好看了(;´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