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办函
暴继业说,直到 2023 年 5 月他收到新乐市公安局的解除取保候审通知,才知道自己所涉案件叫「5·25」专案,他及家人当初被警方定为涉恶犯罪团伙。
2022 年 3 月 30 日,河北省公安厅扫黑办在系统内扫黑平台上发布「群众举报线索督办通知」(下称「督办函」),称收到群众来信举报暴记忠涉嫌违法犯罪线索,要求石家庄市公安局扫黑办直接组织力量进行核查,30 日内上报调查进展情况。
督办函附有举报信,内容涉及暴记忠、暴继业等人在高邑县殴打他人、寻衅滋事、非法采矿等 22 条违法犯罪线索,举报者为暴增强。
暴增强现年 50 岁(1975 年 3 月生),高邑县南影塔村村民,因其皮肤较黑,人称「黑小子」。暴增强曾有前科:2008 年 12 月 16 日,因犯聚众斗殴罪和招摇撞骗罪,被石家庄市中级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2011 年 1 月 19 日,因犯非法使用武装部队专用标志罪,被邯郸市成安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
督办函及举报信转到负责督导侦办石家庄市辖区内所有「涉黑涉恶」案件的胡伟处。胡伟现年 44 岁(1981 年 2 月生),河北石家庄人,时任石家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大队长。2004 年 7 月,胡伟从河北科技大学人民警察学院毕业,进入公安系统,先后在裕华公安分局、石家庄市公安局从事刑侦工作。暴钦瑞死亡一年后,胡伟于 2023 年 8 月升任石家庄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
胡伟请示领导后,决定将此事交给裕华分局侦办。胡伟指示时任裕华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耿春远,这个线索是省厅督办的,举报得挺清楚,有明确的受害人,不像是假线索,让他派精干的人去核查线索,争取打成恶势力。
46 岁的耿春远(1979 年 4 月生),大学本科学历,20 岁入警,先后在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从事刑侦工作 24 年。耿春远安排下属任力鹏、王连达具体核查。任力鹏与耿春远同龄,王连达小他俩三岁,两人均系裕华分局刑警大队警察。
暴继业称,司法材料中显示,十几天后,任、王两人交上核查材料,认为不构罪,离刑事立案并锁定犯罪嫌疑人还差很远。耿春远说,他还请教了专门负责把关的法制科同事,对方也认为够不上犯罪。后来胡伟问进展,耿春远汇报称,经过初步核查,举报的很多指控没法证实,证据也不充分。胡伟说不用核查太多,加快进度快点查,达到「两年三起案件」的标准就行,「要把举报件上的人都套进来」⸺耿春远在回答检察官何为把所有人都套进来时解释,胡伟的意思就是要把举报件中涉及的暴家人都套进来列为犯罪嫌疑人。
所谓「两年三起案件」,是「扫黑除恶」运动中定义涉黑恶案件的最低标准,意思是犯罪嫌疑人必须在两年内实施三起以上涉黑涉恶犯罪行为。耿春远还供述称,以前他们办理相关案件,每条线索都要有核查结论,对不能查实的,或查实已经处理过的,或经过核查证据不构成犯罪又没有继续核查必要的,都要如实写在报告里,不能当作案件办理。但暴家这个案件在核查节奏及标准等方面的要求确实不太正常,线索刚开始核查,胡伟就把结果先定下来了,让他们核查线索的时候就要按照涉黑恶的案子干。
胡伟为何如此表态?警方知情人士介绍,通常涉黑恶线索核查函有「督办」、「转办」、「通报」三种。督办属于线索比较清楚,领导比较关注,会督促询问核查进展,甚至会专门听取汇报;转办只需要正常回复核查报告,如果一个月不能结办,申请延期就行;通报相对模糊,要求对被举报人及举报的线索进行重点关注,没有回复核查报告要求。针对暴家兄弟的核查线索,显然属于「领导比较关注,会督促询问核查进展,甚至会专门听取汇报」那种。
有领导指示、关注,胡伟等人自然格外重视。耿春远向王连达和任力鹏转达了胡伟的意思,让他们按照胡伟的要求尽快核查。任力鹏表示,耿春远说他们提交的材料定不上黑恶犯罪,让他们继续核查线索,想办法达到「两年三起犯罪」的涉黑恶标准,找案子把暴家人都抓起来才行。
按规定,30 天内裕华分局应该向石家庄市公安局扫黑办提交阶段性核查报告。但核查迟迟没有进展,耿春远将暴增强叫到办公室,告知其举报的线索不够,只能下无犯罪嫌疑的结论。暴增强连忙道,听说包工头孙某和他的工人被暴家人打过。过了两天,暴增强领着孙某等人来到裕华分局刑警队。
耿春远称,考虑到以前办理扫黑案件曾发生过办案人员引导指认的情况,暴增强又有犯罪前科,人也不太靠谱,他特意叮嘱下属做笔录和辨认时要实事求是。
>如此取证
但法庭调查中呈堂的多名嫌疑人口供及证人证言显示,此案前期取证中即严重违规违法,导致整个案件证据真实性非常可疑。
任力鹏供述,在做笔录时,暴增强带来的两个民工说不清被打情况,只有包工头孙某说得清楚;组织辨认时,民工若认不出,暴增强就帮着辨认。而暴继业等人被取保候审后,孙某对警方说,此前所做证言都是暴增强教唆的,对方许诺给他和民工一笔钱。
2022 年 5 月,任力鹏、王连达带着暴增强去邢台柏乡县取证。四五个民工被集在同一间屋里做笔录,询问中说不清时,农民工们相互商量、提醒,任力鹏、王连达未予制止;为避免后续证据审查人员发现询问笔录时间冲突,两人还违规让同事代签。辨认中,暴增强和农民工们都在同一间屋子里,有的民工认不出人,暴增强就会凑上前去直接点辨认照片提示。
自 2022 年 4 月起,任力鹏、王连达让暴增强帮忙找受害人,并和他们一同外出调查取证。暴增强很配合,跑前跑后,联系证人。有的受害人在异地酒店取证,有的取证在受害人家里,酒店开房、吃饭等费用均由暴增强支付。
暴继业称,任力鹏后来供述,他和王连达问过暴增强为什么这么执着举报暴氏兄弟。暴增强说,因为老家宅基地的事,他跟暴记忠、暴继业家有矛盾;以前有人举报他涉黑,他怀疑是暴记忠、暴继业指使人干的,这次不把暴记忠、暴继业一大家子弄进去,他在当地就没法混了。
耿春远称,自己向胡伟如实汇报了核查情况,当时的证据不能认定暴继业涉黑涉恶,说有的事涉案人已经被处理过了,有的事比较牵强,跟被举报人关联不大,就凭这些事抓人有风险。但胡伟告诉他不用管那么多,先把人都套进来,就把这个案件往死里干⸺就是要办成涉黑的案件,人要抓全了,财产该查封的查封该冻结的冻结,要按照涉黑的标准「打财断血」。
耿春远后来在审讯中被问及,既然已经向胡伟汇报了案件线索有问题,他为什么还让你们继续立案?耿春远回答,当时也感觉到不正常,但没有多想,自己就是想赶紧在扫黑除恶工作上有所突破,就按照领导指示做了。而且胡伟听取汇报后,有一天打电话来说,将新乐市公安局拉进来,以便指定监视居住,案件由裕华分局、新乐市公安局、高邑县公安局共同办理。既然胡伟说让新乐市立案,他们作为裕华分局的警察也就没有再进一步核查,想先把人抓了再查。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说法并不一致。警方人士称,胡伟的说法是,线索下发不到一个月,耿春远到他办公室说核查差不多了,应该可以定成恶势力,但他们的办案力量不够,找不到合适的监视居住地点,想跟新乐公安一起办理。于是他跟新乐市公安局沟通后,批准了他们的指定管辖申请。
>变形的指居
有当地警方人士介绍,「扫黑除恶」开始以来,公安机关都乐于办涉黑案,「上级重视,权力大,经费足,易出成绩」。新乐市公安局领导也将参与「5·25」专案视作一次锻炼新人的难得机会,派出由张旭光带队,邢子超、王子谦、吴玮涛、陈泽平、李少林、马林炫、辅警马帅组成的队伍,加入专案组。
这八人中,年龄最大的张旭光(1980 年 12 月生),时年不满 42 岁。张旭光虽只是新乐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事业职员,却热衷办案,曾参与多个涉黑案专案组,在当地警界颇有名气;其余七人全是 90 后,马林炫、陈泽平生于千禧年后,案发时仅工作一年。除张旭光、邢子超,其他人均未参与过涉黑案件侦办。孰料这种以老带新、锻炼队伍的方式,将一众年轻警察带到了前途尽毁的境地。
依据《刑诉法》相关条款,监视居住是法院、检察院、公安机关在刑事诉讼中,限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规定的期限内不得离开住处或者指定居所,并对其行为加以监视、限制其人身自由的一种强制措施。监视居住由公安机关执行。
监视居住初衷是为「既能保障刑事诉讼顺利进行,又体现法律的人道精神,保障嫌疑人、被告人权利」,其实施对象是「患有严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怀孕或者正在哺乳婴儿的妇女」。另外,当羁押期限届满但案件尚未办结时,办案机关必须依法对强制措施作出变更或者释放被羁押之人,如果案件还需继续侦查,可以将强制措施变更为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以维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权益,防止超期羁押。
但《刑诉法》还规定,「因案件特殊性或者办案需要」可以实行监视居住,比如「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无固定住处,或是案件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动犯罪」,可以实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
相对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正常羁押嫌疑人或被告人的看守所,有相对严格的管理规程和有效监管:《看守所条例》及相关规定不允许侦查人员将嫌疑人带出看守所审讯;收押嫌疑人或被告人时,需进行严格的健康和人身检查;身体有外伤者,看守所会进行初步检查评估,如实记录,并通知办案机关。看守所也有权拒绝接收。而脱离开看守所和体系化监管之外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在现实中走样变形的现象并不鲜见,为一些执法者逃避监督,方便疲劳审讯、刑讯逼供埋下伏笔。
另外,依据《刑事诉讼法》规定,只有嫌疑人在当地无固定住处,才可以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因为暴家父子等涉案人都在高邑县有住所,暴钦瑞、暴韶瑞在石家庄市裕华区也有房产,不符合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胡伟、耿春远、张旭光等才将新乐市公安局拉进专案组,以把嫌疑人送至新乐市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其逃避看守所正常监管的动因不言自明。这个处心积虑的指居措施不仅使「5·25」专案办案警察们有恃无恐,导致时年 33 岁的暴钦瑞死于非命,12 名办案者也付出了职业生涯终结、身陷囹圄的巨大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