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艳艳,红艳艳诶
我的姐姐在哪呀?
红艳艳,红艳艳诶
我的妹妹在哪呀?
红艳艳,红艳艳诶
我的妈妈哪去啦?
红艳艳,红艳艳诶
何方寻我的家人呀?
红艳艳,红艳艳诶
谁来带我们回家呀?”
————《不知出处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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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穗】1️⃣
在我的家乡,敬神拜神的风气盛行,尤其是老一辈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神明的意思。
在做大事前,都要去神祠或者说庙里拜一拜,问神的看法。神同意,这事才能成。
人如何无所谓,只要神明高兴,就会降下福报。
爷爷奶奶都是镇上土生土长的人,他们从小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要对神明心怀敬意,否则会招来诅咒。”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城里打工了,只有每年的节日和秋收才能见面,除此之外,我和他们只是偶尔通电话的陌生人。
那个年代通讯工具还没普及,只有镇长和几个老师的院里有电话。谁家的亲人朋友打电话回来,镇长伯伯就会让人带话,叫人去那边接电话。
爸妈很少来电话,我也很少到镇长院里去。
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做些小买卖,种了几块田,日子还算过得去。
叔叔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轻重,骑车掉进了沟里,一条腿不方便了,只能留在镇上。
我从小就住在叔叔屋里,他给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念过一阵子书,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说,以后我和妹妹一样,也是都要去城里念书的。
他和我爸爸都不是读书的料,没能读出去。
叔叔有时给我讲隔壁云大伯的儿子,说起那个我已经没有印象的云哥哥就是个能读书的,前两年带着父母进城去了。
叔叔婶婶只有一个女儿,是我的堂妹妹阿念。他们说,要把所有的爱给阿念,只要阿念一个就够了。
那个时候,村镇里头大多都是有好几个孩子的。像叔叔婶婶一家这样,统共就生了一个女孩的,其实是少数。
叔叔说过的,那个隔壁已经进城的云大伯一家,我对他们家那个所谓“有出息”的云大哥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但我记得,他们家还有一个阿穗姐姐。
阿穗比我大几岁,我还小的时候,常带着刚会走的阿念找她玩。她很会折纸,经常能用撕下来不要的日历折成各种形状,送给我和阿念玩。
我不记得具体发生什么了,总之,从某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穗。
阿念还小,记事不清,她只能隐约记得,曾经似乎有个会送她糖的姐姐。
但我记得,我还留着阿穗送给我的折纸。那些折纸塞满了一个旧糖果罐子。
有些折纸已经因为年岁太久,变得脆弱,散开碎掉了。
阿穗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我问爷爷奶奶,奶奶从神牌前跪坐的灰扑扑的垫子上抬起头,她摸摸我的头,问我:“谁呀?是谁不见啦?”
奶奶身子硬朗,但是这些年耳朵不好,听不清东西了。
“阿穗,隔壁家的阿穗不见了。”
我的声音提高了,奶奶终于听清了我的话。
她定定地看我很久,突然摇摇头。
“阿远啊,没有阿穗,哪里有什么阿穗?”
我怔住了。
我跑回房间里,从床下拿出了那个糖果罐子。
打开,一股陈腐的味道散发出来。我伸手进去,掏出了一只千纸鹤。
千纸鹤拿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我的手指太用力,它碎掉了。
变成了一堆纸屑。
老黄历的纸本来就很脆弱,时间太久了,不堪重负。
我看着那堆纸屑,不说话。
我决定去问已经能够背几句诗的阿念。
“阿念,你还记得阿穗吗?”
阿念从矮桌子上抬头,她没回答我,举起来给我看她的画。
桌上那些彩笔还很新。是婶婶托进城的胡伯伯买的。
画里有两座矮房子,草地,太阳,云朵。
她画的是我们的家。
“你还记得阿穗吗?”我先夸了她几句,有些心不在焉的,继续问。
她还是不说话。
阿念不爱说话,从小就不爱说话。
本来,阿念有很漂亮的辫子,很长的头发,奶奶手很巧,经常给她编辫子。
可是有一天,婶婶带着阿念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她和叔叔关起门商量了什么。
那天后,阿念的头发就被剪短了,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发型。
她身上还挂上了一个从镇上的庙里求来的福袋,连洗澡睡觉都不能摘下。
镇上的孩子那会儿穿的都差不多,远远看过去,已经看不出阿念是个女孩了。有些外面来的人还以为跟在我身后的阿念是我的弟弟。
阿念拿起笔,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画画。画的是几个小小的,简笔的人。
画完了,她指给我看。
“这个是哥哥,这个是我,这是爸爸和妈妈,这是阿公阿嬷。”
阿念对我的父母,她的大伯和伯母没有什么记忆,所以没有画他们。
我还没接话,她突然把笔移到角落里,是一个梯形的形状,用红色的笔画的。
梯形里面,有一个简笔画的红色小人。有两条很大的麻花辫。
我记得,阿穗有两条很长的麻花辫。
她指着那个小人抬头看我,很认真地开口。
“这是阿穗。”
“阿穗在这里。”
“阿穗在哪里?”我追问。
“在红色的井里。”
我觉得阿念在胡说八道。
“井不是红色的,阿穗家也没有井,不会在井里。”我反驳她。
“我看到了,阿穗在井里,还有好多人在井里。”阿念还是很认真地解释,“她还给我这个,让我带她走。我和妈妈说了,妈妈把我拉走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打开后,里面有一只染血的纸片叠的青蛙。
是一张我很熟悉的,撕坏的老黄历纸。
“还有谁在井里?”我最终这样问。
“嗯……还有阿川家的阿祖啊,阿眉的妈妈,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她回忆了一下,回答道,“还有一些很小的,还有很老的人。”
她的词汇量还比较匮乏,形容得有些抽象。
但是我听懂了。
阿川家的阿祖娘,就是我们这里“曾祖母”和“老祖母”的意思,在几年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见过。
他家人也出门去找过,但是没找见。最后只是找了个地方,埋了点她的旧物,当作墓地,每年去烧纸。
阿眉的妈妈,似乎是从外面来的。她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话,也从来不出门。
阿眉从来不让我们去她家玩,说她家里的人不让她妈妈见人。我和阿念只在窗户往里偷偷看过一次。
阿眉的妈妈个子很小,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低着头,不说话。
听阿眉说,妈妈唱歌很好听。可是在她长大一点后,妈妈就被关着了,她再也没有听到过。
之后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阿眉的妈妈也消失了。
阿眉也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去了哪里。
她说,奶奶告诉她,妈妈受不住穷,偷跑了,去城里打工,不要她了。
可是阿念说,她们都在井里。
不,不止是她们,还有那些“小的”,“老的”,都在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