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午的炫光中,李茹来骑着单车轻盈地穿过集市,照例抬头和过弯处广角镜里的自己对视,又再次停靠在三岔路口,她在等人。
分针蹉跎过表盘的四分之一,平日里这个时候李茹来可以看到两到三辆公交车经过,然后会有一个人完全忽略掉台阶直接跳下车,那就是李茹来要等的人。
李茹来绕着单车走了几圈,反复看了几次手表,公交车已经走了两辆。她决定检查下信封,好确保没有遗漏的,却老是走神偏头望向最中央那条平直公路的尽头。
“抱歉,我妈突然通知我去相亲。媒婆一下子杀进我家,我都没机会跟邮局那边儿请假……”付港来了。
天气不算特别热,但他出了一身汗,李茹来草草掠过一眼付港红透的耳朵,公事公办地把信递过去,末了,李茹来轻飘飘地问:“工作迟到,让我等等那么等久,你会被扣工资吗?”
“谁知道呢。”付港看上去很不在意,“但还是对不住你,明天我会尽早来。”
“每次你都这么说。”
“这次我保证。”
李茹来定定地看了付港一会儿,付港板着脸以表决心,两人都一副整肃的模样,活像是三岔路口的两尊青铜像。
最后李茹来错开了眼神,她挑起一个近乎狡黠的微笑,“可惜这次你没机会了,我明天就要走,上边儿会派另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工作。”
“你……”
李茹来装作没有听到付港想要问些什么,自顾自地回到单车旁,骑远前,她又转头问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的付港:“今天相亲那女孩儿怎么样?”
“啊?她……她挺好的,就是我不喜欢。”
李茹来点点头,过了弯道消失不见了。
今天要派送的信件很多,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打。付港开始和李茹来一样等待公交车的到来。
付港今年三十四,二十五岁以前他萍踪浪迹,电影、吉他、油画都自己学了一阵,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几锅和我无缘的油水里打了个滚。”等到二十六岁他才真正步入社会,从舅舅那得到引荐,便在邮局一直干到现在。
付港家和旁边一个村子通着,因为经费被贪污掉,进城的路修了一半就停了,往后好几年也没再动工,就像夏天路上不慎被晒死的蚯蚓一样,躺在了村子和城镇的中间。最后既没路,连邮局也没办法建。
于是三岔路就成了中转站。付港家那边和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要送的信件没有多少,所以这几年负责送信的就付港和李茹来两个人。
只是现在有了点变故。
下了车,付港一直在村里辗转到太阳下山。最后他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一打信是给自己的。
付港读书读到初二就辍了学,也不大识字,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可是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晚饭凑合吃了两个馒头,付港就坐到床头,打开灯看起信来。
新来的是个汉子,叫王还童,和付港年纪差不多,两人很聊得来,日子也就没那么难过,但付港又常常觉得少了些什么。
关于电影,付港一向注重画面,只要画面漂亮,付港就喜欢,和看书只看插画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而对于台词,对于屏幕上男人女人拉扯的戏码,付港总提不起兴趣。
王还童批评他:“你错过了好多!”
于是两人相约重刷付港珍藏的那些光盘。
一张光盘他们要看两遍。放第一遍的时候王还童紧吃剧情,而付港撑着脑袋,目光依旧只为绚烂的一帧停留;放第二遍的时候王还童就负责给付港讲解,付港负责记住。
看完电影,如果还有时间,付港就去找村里识字的学生,让他们帮忙看信,把内容告诉他。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拖延,一打信,他用了一年时间才知悉其全部的内容,晓得娟秀字迹的主人是李茹来。其中还有不少信付港不大明白,却也觉得李茹来写得美丽。
“每次来见你,我骑车拐过一截漫长的弯道,总要抬头去看广角镜,和里边儿变形了的自己对视,一次又一次,像是走进了人生的镜厅,我真实的模样就逐日模糊起来——难道爱一个人就会如此丢失掉自我吗?”
“听说你喜欢看电影,我抽空也看了不少,结果我马上要走了,不然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你看过《满口真言》吗?我特别喜欢结尾,湖水漫上来,把两个紧牵着手的主角活埋,而他们一动也不动,清醒着沉沦下去。”
付港想起别离那天,他和李茹来也站在三岔路口很久,一动也不动。
“这应该是最后一封信,你有没有看出来我喜欢你?你一直都木木的。我要回家了,你最好不要喜欢我,也不要来找我——你看到这会不会在心底骂我?哈哈,祝你一切都好!”
只有最后一封信李茹来落了款。
白纸上的黑字像苦夏里大地上滚过的闷雷。付港一闲下来,就猜测李茹来那些字句背后的意思,最后只得出其实他早已爱上李茹来这一个结论。那么到底要不要去找李茹来?
“你最好不要喜欢我,也不要来找我。”
02
四十岁,村前的路终于修好,许多人走出去。
付港来到深圳打工,行李只有几件常穿的衣服和一打信。
信的内容付港全记得,现在他也识字,不必再去麻烦别人。但出发前,付港还是执着地把它们塞进包里,好歹作个念想。
说来也巧,现在付港工作的地方出了门也是一个三岔路口。于是每晚下班,他总要在那站上一会儿,凝望远处深蓝色的山。同事路过,他就点点头当作问好,要是有人问起来,他便说自己在等人。
步入平庸市侩的节奏一直是付港不愿意的事,但生活就是如此,他也只好走进去。幸运的是,他记得李茹来。
傍晚,星星浮上夜空,没有云,它们像是在骰筒里摇晃,让人目眩神迷。付港站在三岔路口,再次见到了李茹来。
李茹来看上去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更加漂亮,当她扭头朝付港看过来的时候,付港想起那些信:
“每次等到你,看见你从车上跳下来,我的心就变作夏天被烈阳炙烤着的柏油路,正在一点点变软,马上要化掉。”
现在他体会到信里的感受。
“付港?”李茹来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她眯着眼走过来,好像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真的是你!”
“对,是我,”付港的嗓子紧绷起来,像被没有抹好松香的琴弓拉扯的弦,勉强发出声音来,“你的信——”
“嘘。”
李茹来作出噤声的手势,眉眼弯弯,还是那副狡黠而可爱的样子。
“我结婚了,去年。”
“那……”
很久,再没后话,时间又在路口凝固,两尊青铜像。
一阵风试图把付港吹倒,李茹来依旧亭亭站在那里,付港看着她,看着李茹来的眼睛,不合时宜地出神了。
她的眼睛像是一口气派的窗,能盛下的景色很多,从前她只看付港,看三岔路口树叶的摇晃,但是现在还多了很多别的东西。
窗子模糊起来。
“那我请你吃顿饭?”
“我请吧。”
“好啊。”
沉默的一顿饭,气氛算不上尴尬,也算不上融洽。付港想问问李茹来,她丈夫待她怎么样,好不好,也迟迟没有开口,就这样一直拖到一餐结束。
回到三岔路口,还是李茹来先开口,“我要走了。”
“明天你还路过这里吗?”
“你来找我吗?”
他们同时开口。
“应该不来了。”
“我来这里打工。”
李茹来笑起来,和付港挥手道别,付港最后说:“祝你一切都好。”
“你也是。”
星星沉没下去,付港知道自己得回家休息了。
他路过拐角,看到广角镜里的自己,模样不甚奇怪。那李茹来呢,那么好看的人,在广角镜里也是这种模样么?
付港摇摇头,把那些信从脑子里清出去。
最后一张信纸燃烧起来,付港幡然醒悟。点点猩红里,他看清很久以前李茹来的模样,看到信件空白处没有写完的字:
“如果我的爱你听不清楚,我就不继续写下去了。”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但要是你喜欢我,你一定要来找我。”
李茹来一封又一封的信,抛向付港的问题千奇百怪,却从没问过他:你喜不喜欢我?
付港倒去信纸余下的灰烬,浅浅的呼吸灭掉了最后一点火光。
灰烬被风扬起来,过去那些被他当做菜谱对待的爱,如今随着风终于失踪了。
在幻梦当中,他又来到那个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