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漫过车头时,我盯着油表的眼神一定像只困兽。红色指针卡在「50km」处微微颤抖,像在警告,又像在倒计时。导航屏幕早就暗了,只剩条灰白的路线印在玻璃上,蜿蜒进浓雾深处,活像谁用指甲在黑布上划出的血痕。我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指纹解锁时才发现,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领 —— 这破地方连信号都没有,我刚才在跟谁较劲似的看导航?
车载电台突然「滋啦」一声,电流声里裹着个女人的声音,平得像结冰的河面:「前方三公里,有人等你……」
我手忙脚乱地按掉电台,指节撞在按钮上生疼。荒谬感刚冒头,就被远光灯里的黑影钉在原地。路边护栏旁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被雾泡得发胀,一缕缕贴在脸上,手里攥着的红绳包垂在腿边,包角的布磨得发亮,像被人攥了几十年。
「肯定是看错了。」我咬着牙踩油门,可那女人的影子却在灯光里越来越清晰,她的脚好像没沾地,蓝布衫的下摆悬在半空,随着雾气轻轻晃。就在车头即将擦过她的瞬间,她猛地抬起头 —— 我看见她的脸了,白得像泡了水的纸,眼眶那里是两个黑洞,黑洞里渗着黏糊糊的黄,像刚从泥里捞出来。
刹车尖叫着撕开浓雾的瞬间,我感觉心脏撞在了嗓子眼。副驾驶的玻璃上,那女人的脸还贴着,鼻尖几乎要碰到玻璃,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我的眼睛。可等我喘着粗气推开车门想骂人时,路边只有护栏上挂着的半片蓝布,布角还在滴黄水,落在新铺的柏油路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油表跳到了「30km」。
我哆嗦着摸烟,打火机的火苗刚窜起来,就被从后座飘来的风摁灭了。那风带着股土腥气,像刚从坟头刮过,吹得我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后视镜里,后座的阴影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 红的,一小片,像朵花。我猛地回头,只有半包皱巴巴的烟,和脚垫上几片沾着湿泥的枯叶。新柏油路上哪来的枯叶?除非…… 是从护栏外的沟里带上来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挡风玻璃上就落了滴雨。不是透明的,是浑浊的黄,像掺了骨灰。雨刮器来回扫,刮出的水痕里,总缠着几根乌黑的头发,细的,软的,缠在胶条上,怎么也弄不掉。我盯着那些头发,突然想起外婆说的:「走夜路要是看见不该有的头发,就是被『脏东西』盯上了。」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用指甲刮布。那声音很轻,却像根线,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缠得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腹抠进皮革的裂纹里 —— 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小时候听的故事在脑子里炸开:「找替身的都爱藏在后座,你一回头,魂就被勾走了。」
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跳出一行字,用的是我妈最爱的楷体:「她在找她的娃。」
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窗外。这破手机早就没电了,屏幕怎么会亮?更诡异的是,那行字的笔画在慢慢晕开,像被水浸湿的墨,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黄,和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一个颜色。
后座的响动停了。接着,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碰了碰我的肩膀,带着股腐叶的腥气。我僵着脖子,眼角的余光瞥见副驾驶的脚垫上,多了只小小的红布鞋,鞋面上绣着的桃花已经褪色,鞋底却干干净净,像是从没沾过地 —— 和我七岁那年弄丢的那只,连针脚都分毫不差。
「我的娃…… 鞋丢在这儿了……」
女人的声音从后座飘过来,气音里带着哭腔,像贴在我耳边呼气。我能感觉到她的头发扫过我的耳垂,湿冷的,缠着雨丝,像水草一样往我领子里钻。油表突然疯狂倒退,「20km」「10km」「0km」,最后指针「咔哒」一声断了。
车子熄火的瞬间,惯性让我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疼吗?好像不疼,因为我看见挡风玻璃外,站满了穿蓝布衫的影子,都攥着红绳包,包口露出的物件在雾里若隐若现 —— 拨浪鼓的红绳,虎头鞋的绒球,还有个银长命锁,锁身上刻着的「平安」二字,和我小时候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雨越下越大,黄澄澄的,砸在玻璃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拍。后座的女人慢慢探过身,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土腥味越来越浓,像刚从沟里爬出来。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黑洞洞的眼眶里淌出的黄水,滴在我手背上,烫得像滚油。她摊开手,掌心躺着颗小小的乳牙,牙尖上还沾着点牙垢 —— 我七岁时掉的那颗,我妈说埋在老家的槐树下了。
「找到了……」她笑了,声音又哭又笑,像破了的风箱,「我的娃,妈妈找了你二十年……」
后来路过的司机说,那段省道上,有辆小轿车撞在护栏上,车头凹得像块揉皱的纸,方向盘上的血指印层层叠叠,像是有人死前抓得特别紧。车里没人,只有后座的红绳包里装着些小孩物件,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报纸,头版是二十年前的车祸新闻:拖拉机翻进沟里,孕妇一尸两命,现场只找到一只红布鞋。
而我脖子上的银锁,断口处锈得发黑,半截锁身掉进脚垫缝里,锁身上的「平安」二字,被黄水浸成了模糊的黑团。
只是从那以后,每逢下黄雨的夜晚,我开的车总会在那段路上熄火。
等救援的时间里,雾会变得特别浓,浓到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里,混着几根乌黑的发丝。我坐在驾驶座上,不敢抬头,因为挡风玻璃上的雨痕会慢慢聚拢,织成一张模糊的脸 —— 蓝布衫的领口,红绳包的一角,还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眶,正贴着玻璃往里看。
她从不催,就那么站着,像在等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约定。
车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一颗乳牙,半块发霉的橡皮,还有我小学时弄丢的塑料直尺,尺头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上周,副驾驶座上多了件小小的开裆裤,布料磨得发亮,裤脚缝着的蓝布条,和我小时候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昨天夜里又下了黄雨。
我在方向盘上醒来时,发现车窗外的雾散了些,能看见护栏外的沟底,长着丛野蔷薇,花瓣被雨水泡得发白。而副驾驶座上,多了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襁褓布,蓝底白花,边角绣着个小小的「安」字 —— 我妈说过,这是她当年给我准备的,可惜生我的时候太急,落在了医院。
布上放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孕妇正低头摸着肚子,嘴角的梨涡深得像两滴泪。照片背面的红绳字,这次晕开了些,墨色顺着布纹往下渗,在「回家了」三个字底下,多了道浅浅的痕,像个未写完的「妈」。
远处传来救援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我盯着那张照片,突然发现孕妇的手指缝里,露出半只红布鞋的鞋尖,鞋面上的桃花,和我七岁时弄丢的那只,连褪色的程度都分毫不差。
雾又开始浓了。挡风玻璃外,蓝布衫的影子慢慢转过身,往沟底走,红绳包在她背后晃悠,包口露出的银锁链,在雾里闪着冷光。
我推开车门,脚下的柏油路面湿滑得像泥,黄雨落在手背上,带着点温温的黏意。远处的救援车还在鸣笛,可我却听见了别的声音 —— 沟底传来轻轻的哼唱,调子软绵得像棉花,是我妈哄我睡觉时唱的那首《摇篮曲》。
红绳包从女人手里滑落,滚到我脚边,拉链自己开了,里面的物件哗啦啦涌出来:拨浪鼓的木柄断了,虎头鞋的绒球掉了,只有那颗乳牙,躺在最上面,沾着点新鲜的牙垢。
我弯腰去捡的瞬间,听见女人的声音从沟底飘上来,这次不再是哭腔,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
「娃,妈妈抱。」
救援车的灯光刺破雾层时,司机说看见沟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模糊的影子,正慢慢往土里沉。而沟边的柏油路上,只有一辆空车,副驾驶座上放着张湿透的照片,照片背面的红绳字晕成了一片,分不清是「回家了」,还是「别等了」。
他们在我口袋里,找到了半块银锁。锁身上的「平安」二字,被黄水泡得发胀,像两个泡在泪里的字。
后来我再也没开过那段路。但我知道,每个下黄雨的夜晚,那里总会停着一辆车,车里的人握着方向盘,等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拥抱,而雾里的女人,正数着车里的物件,数到最后一件时,总会轻轻说:
「还差件襁褓布,就能把你裹着,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