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性格可以称得上是阴暗孤僻，不仅如此，还要加上点傲慢自大。在其他孩子于操场上嬉闹时，我的童年是在教室角落度过的。即便有人想要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游戏，我也会果断回绝：我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幼稚可笑。在几次拒绝后，我的“恶名”便在孩群间传开，再没有人来到我面前自讨没趣。因此，理所当然，那个时候我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并且，这完全是我自找的。最开始我得意洋洋，满心享受着这份自己“赢来”的清净，但很快，我感到孤单与被冷落：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愚蠢透顶的孩子。可我的名声已经彻底被自己搞砸，没有孩子再愿意接纳我进入他们的小团体——并且，依然存在着的那份自大也并不允许我那样做。

那份孤独在某天到达了极点，这便是王晓鸣诞生的原因。
王晓鸣是个比我小一岁的男孩子，个头较我要稍矮一些，脸上一直都贴着个OK绷。他的衣着称不上整洁，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值得一提的是，他走起路来总是一扭一扭的歪向一边：他是个跛脚。性格上，他和我一样内向，但比我要来得更甚，除开他唯一的朋友，也就是我以外，他几乎不能和同龄人正常说话，每当他想要吐出一个音节，都要先卡上好一会。我想，大概不会有人能耐心地听完他说出一整句话，加上他冒失又笨重，那么，他没有除了我以外的朋友，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或许也没有。一份称不上是成熟的“早熟”，让我在创造幻想朋友时，稍稍折损了些孩子应有的想象力，转而开始琢磨如何让幻想的朋友更具真实感。我依然记着，整个夏天，我都叼着笔头思考王晓鸣的事情，怎么把幻想朋友圆的更加合理。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和什么人吹嘘，只是为了更好地“骗过自己”。幻想朋友不会被别人看见，因此他没什么存在感；我只需要王晓鸣一个朋友，因此他是个父母在外工作的留守儿童；幻想朋友总是站着或者坐着，因此他行动不便，估摸是天生的残疾。层层叠加后，我想象中的王晓鸣便成一个极其孤单极其可怜的家伙。他反应迟钝、说话结巴、羞涩内敛。不仅是大家，就连之前的老师也因为觉得麻烦而把他当做透明人看待。这样的一个可怜虫有且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我。如果王晓鸣这样的人真的存在，那他该多珍视这份友谊呀！而因为我喜欢被人吹嘘的感觉，那份友谊里包含着崇拜也是自然而然的。

在第一阵冷风吹过我面颊的时候，王晓鸣诞生了。那天我父母有事，不能及时来接我，我便在教室里待到了很晚。我看着被晚霞染成红色的，空无一人的教室，想着或许是时候让王晓鸣登场了。果不其然，在念头刚冒出来的那个瞬间，一只瘦弱的手便推开了教室的门。

那当然就是王晓鸣了，没可能是别人。他看见我，并没有显得很吃惊，好像从前就已经认识了我一样。但他没同我搭话，只顾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教室最角落，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后坐下来，开始翻他自己的抽屉。

我坚信一定是因为我在这个幻想朋友上花费了一整夏的时间，竭尽全力把他完善到了极点，他才从我的脑子里走了出来。但这并不是说，王晓鸣就这样变成了个活生生的人类。那个时候的我确实自大，但也没有到误以为自己是超能力者的地步。我断定王晓鸣不过是过于逼真的幻觉。我闭上眼睛，吸了深深地一口气，感受那种肺部逐渐被填满，好像快要爆炸的感觉，在快要到达临界点的时候吐了出来。然后，我睁开眼睛，果然，王晓鸣消失了。于是我又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王晓鸣伏着身子翻东西的模样又映入眼帘，好像从未消失过似的。这个时候我便相当肯定了，王晓鸣是我的幻觉。

我知道他是完全属于我的幻想朋友，便提起勇气和他打了招呼，以一种现在回看可以说是极为蹩脚的方式试图开启一段聊天。他先前并没有因为发现我这么晚还仍然留在教室里而感到吃惊，但当我试图开始和他搭话，他几乎是吃了很大的一惊，险些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毕竟，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和他聊过天嘛。虽然我聊的实在是很尬，但幸好王晓鸣并不在意这点。还没等我的父母前来接我，我们就已经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我单方面在吹嘘自己。

一整个秋天，我都在和王晓鸣作伴。我不喜欢像个孩子那样玩游戏，王晓鸣腿脚不方便玩游戏，我们就在别的孩子玩的时候待在教室里随便聊些天。因为我不想要被当成个和幻想说话的怪人，即便我有时能在别人在的时候看见王晓鸣，我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理会他，哪怕他投来的眼神有多寂寞，多渴望都不会。说白了，就算王晓鸣确实很可怜，他也不过只是个幻觉而已。就算我们只是聊天，都怪我那无聊的，过分详实的“设定”，也让它在最初是个苦差事。和王晓鸣说话确实是件费力的事情，往往只是我单方面在那里扯东扯西，有时候他还跟不上，无法理解到我说了什么呢！好在，两周后他便熟悉了和我聊天的节奏，慢慢能接上话，说话也不那么结巴了。

可慢慢地，我不那么想要和他聊天了。小孩子喜新厌旧在正常不过了，新鲜感过去后，老实说，那时候的我已经有点厌烦他的吹捧。我的傲慢让我觉得王晓鸣不过也只是个蠢孩子，更不用说他确实迟钝得吓人。我开始有意识地减少找他玩的频率，我看见他投来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悲哀与不解。这着实有点折磨人。幸好，我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让王晓鸣在眼前消失——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我没想到，王晓鸣的力量超出我所想，或者说，我脑子的想象能力超乎我所想。即便我不想要看到王晓鸣，偶尔他也会时不时出现，躲在人群的角落里，投来那种忧伤的，好像我背叛他一样的眼神。我为什么要受到一个幻想的苛责呢！我得承认，我是有点恼火了，我决定彻底地忽视他，发誓再也不要和他讲一句话了。我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能让王晓鸣的幻影彻底消失，但——老实说很孩子气——我确信，这一定能让他难受。

在注意到我再也不搭理他后，王晓鸣确乎消失了一段日子。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消失不见，可我没想到，很快他又出现了，简直像个阴魂不散的鬼魂。
10月底的时候，王晓鸣忽然找上——或者说逮住了落单的我。我依然像先前那样装作他不存在。王晓鸣没管这点，自顾自和我说起话来。他告诉我，他有了个除我之外的新朋友——一个幻想朋友。我之前确实和他聊过幻想朋友的事情，具体也就是聊聊想细节有多么辛苦之类的。但怕他开始自我怀疑，我没告诉他正是那个我幻想出来的朋友。当他问起幻想朋友的样子时，我便随口瞎扯了点东西来应付他。我告诉他，那是一个身高两米多的巨人，四肢修长但却强而有力，能够拔起大树。我只扯了这么一句，但我没想到王晓鸣是如此的没有想象力，竟直接拿过来用了。嘛，不过想想也是，王晓鸣毕竟是我幻想出来的，他也不会知道更多的事才是。

他照着我的方法也幻想了一个朋友，事实上，他消失的那段日子就是和人家作伴去了。他告诉我，这人的名字叫做常仁——也就是“长人”的谐音——奇高无比，瘦弱却有力。他像是故意和我赌气一般，开始夸奖起常仁的优点，可每当这时候他就容易结巴起来，然后说出来的东西便变得不知所谓。他开始说些荒唐至极的话：常仁的手一直垂到地上，还能够继续伸长；常仁的腿像弹簧一样扭成圈，所以蹦跳的极高，速度极快；常仁的脖颈由于太长，他的头总是撞到天花板，发出——我真想打住，叫他，或者说我那转个不停的脑子，别再继续这疯狂的话题。可光凭深呼吸或者闭眼已经无法阻止王晓鸣了——

于是我破了戒，我喊了出来，拼尽全力地。
我怀疑要是有人的话，应该整栋楼的人都能听见吧。
可是，这儿，除了我以外。
一个人，都没有。

“那已经不是朋友了，蠢货！是怪物，少说还会吃人呢！”
即便到了现在我也忍不住想，要是我没说那句话会变成怎么呢。但那种念头刚刚冒头，便会被我脑中的小人慌忙地揉成纸团，然后扔进垃圾桶里。

在我喊出那句话后，一眨眼的功夫，王晓鸣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伴着一阵风——一阵大的吓人的风。他最后一刻的表情闪过我的面前，那是万分惊恐的表情。他大张着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可以消失得如此轻易。我承认，一开始我感觉到的，是松了口气。像个怨妇似的王晓鸣总算消失了。
但下一秒一股异样的感觉却攀上我的全身，在除了我之外，这一个人也没有的空教室里，空气不知为何变得分外凝重。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好像自己的潜意识在提醒着自己，王晓鸣消失的没有那么轻易一样。可王晓鸣不过只是个幻想！那么，他当然会伴随着一阵风，或者是我的深呼吸，消失又出现了！可这股不安感就像是缠上了我一样，以至于让我无法动弹。王晓鸣不过只是个幻想而已！但他消失之前的表情，是那样的渗人，他想要说的话，也让我分外的好奇。

我皱了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王晓鸣重新叫出来。
吸气——呼气。我睁开眼睛。王晓鸣没有出现。
吸气——呼气。又一次。我睁开眼睛。王晓鸣还是没有出现。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一直到傍晚时分，晚霞染红了教室。
就像王晓鸣最初出现时那样。

马上就要入冬了。
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大口地呼吸着10月底的冷空气。
王晓鸣，没有出现。无论我怎么呼吸，都没有唤回王晓鸣的幻影。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我忽然意识到了。
难道说，这是不是意味着，王晓鸣已经——

咚。咚。咚。
门外传来有节奏感的沉重敲击声，打断了我的思考。
该怎么说呢，这并不是敲门声。实际上，也不是在门上发出的，而是门外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规律地撞着什么东西。

咚。咚。咚。
一开始，声音有些远，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我发现了，他在接近我所在的教室。
而当我发现这点后，我脑中瞬间便只剩下了一个词：逃跑。
我想也没想就冲到走廊上，直到下一秒我才反应过来，声音就在那里，声音的主人正在走廊里，在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