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米莉亚在这件事中自始至终表现得都很好，想方设法帮我继父，就好像我继父是她的亲生儿子似的。我继父被关在神社结界里时，她去看过我继父几次，安慰我继父，给我继父钱。因为有一回发现我继父爱喝茶，还把自己从外界带回来的最好的红茶拿出来给我继父。

灵梦判我继父无罪的那天，整个人偶剧团的人都放假了。蕾米莉亚认为我继父摊上的这件事跟大家都有关系，她不光看中人偶师的能力，还看中他们的品行，就算品行不在能力之上至少也是相等。

一年过去了，小道消息突然在幻想乡传开，有个著名的人偶师，是个从外界来的魔法师，来人间之里了，走之前要做几场表演。蕾米莉亚马上就想办法了，要请这个外界人偶师来红魔馆坐坐。她想的法子好像还挺管用，那人偶师说来。

然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人来了，全幻想乡的妖怪也差不多都知道了，事却起了变化。

据说，有天早晨，我继父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就开始找，结果一点踪迹也没看到。整个剧团慌死了，操纵人偶的没了这可完了。

然后，也就是在我继父失踪的三天后，蕾米莉亚突然接到那位外界人偶师的信，人家傲慢得很，在信中说不来了——还说（自然是暗示的）以后再跟这些有自己私人剧团的妖怪老爷打交道时一定得多加小心，眼见着有人明明是真正的天才，却被不识人的主人管着，令他心里受不了，末了又说，我继父就是个例子，我继父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他在幻想乡碰到过的最好的人偶师，我继父的遭遇足以证明他上面说的。

这封信彻底把蕾米莉亚搞蒙了。蕾米莉亚被搞得羞愧难当。什么！我继父，就是她费了那么大劲帮他，对他那么好的那个继父，竟这么没良心，竟这么无耻地诽谤她，还是跟她十分敬重的某个外界艺术家说的，这事可能是真的吗？

还有，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也令她颇为困惑：那外界人偶师说我继父不单是天才的艺术家，还是真正的人偶操纵大师，能力被忽略了，被迫做些杂活。

蕾米莉亚蒙得不行，匆匆准备去人间之里跟这个外界人见一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吸血鬼写了封信过来，要蕾米莉亚马上去他家。他说这事他都知道，还说那外界人，还有我继父，此时都在他家中，听说我继父那么恶毒地诽谤蕾米莉亚，他都震惊坏了，决定不让我继父走。信的最后，那吸血鬼说，我继父这番话也激怒了他，故此才让蕾米莉亚去他家一趟，还说这事非同小可，要尽快解决。

蕾米莉亚马上去了。她派咲夜带路，帕秋莉也跟着去了。那吸血鬼的宅邸在迷途竹林深处，很少有人去。

她跟那个外界人偶师认识了。她把她知道的关于我继父的事都跟那人偶师说了，还说从未觉得我继父有什么真才。恰恰相反，我继父在她的剧团里只是个普通的人偶操纵者罢了，这是她头一次听人说我继父是个被忽视的天才。她还说我继父是自由人，要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压迫，随时都可以走的。

那外界人偶师觉得奇怪。他们把我继父叫来，此时的我继父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

我继父傲得很，人家问他话，他傲慢地回人家，还死不改口，说他跟那人偶师讲的句句是实话。

这下那吸血鬼大怒。他不加掩饰地说我继父是个流氓，是骗子，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大人，你也别生气，我现在对你可是了解得透透的了，哦，是的，我对你了解得透透的。都是你搞的鬼，差点让我送了命。那个首席人偶师，也就是你以前的那位，我可算知道是谁怂恿他诬告我了！"

我继父说得可真狠，那吸血鬼暴怒。他就要控制不住了，可巧有位因事来拜访的天狗记者也在场，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位天狗坚称我继父这番话太恶毒，简直是污蔑，犯了诽谤罪，恳求当场拘留我继父。

那外界人偶师也是气得不行，说不理解我继父这种没良心的卑劣行为。我继父呢，却当场宣称，就算判他怎样的惩罚他都能接受，总比现在过的这种日子要强，他住在蕾米莉亚那里，在她的剧团中做事，因为自己穷得要命，哪里都去不了。

说完这番话他就跟拘留他的那人出去了。那人找了间偏僻的屋子关他，还说第二天要把他送到博丽神社。

夜半时分，门开了，蕾米莉亚进来了。她穿着睡袍，手里提着一盏蜡烛。看样子她烦得很，睡不着，最后被迫起来了。

我继父也没睡，抬头吃惊地看着这位访客。访客放下蜡烛，一脸焦虑，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她说。

我继父没吭声。

蕾米莉亚又问了一遍，话音中带着深深的感情，奇怪的是，还有点难过。

"老天爷知道我为何那么对你。"我继父摆了个绝望的手势总算开腔了。"我一定是被魔鬼附体了。我也不知道是谁让我这么干的...不过，我实在受不了你了，我没法在你那里住了...我被魔鬼附体了..."

"回我那里去吧。"蕾米莉亚说。"我把一切都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听着，我任命你为我的首席人偶师，给你的钱比谁都多..."

"不用了，小姐，快别说这种话了。我在那里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我跟你说，我被魔鬼附体了。我要是再在你那里住下去，会放火烧了红魔馆的。有时，我绝望得受不了，就想当初要是没学人偶术该多好。小姐，我现在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你快些走吧。从那个魔法师跟我交朋友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开始了..."

"你说谁是魔鬼？"蕾米莉亚问。

"谁？就是那个死了的外界魔法师。"

"就是他教你人偶术的，对吗？"

"没错！是他，他教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把我给毁了。当初要是没看见他就好啦。"

"他真的是人偶大师吗？"

"不是，他自己的人偶也操纵得不怎么样，却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我是自学的人偶术。他就示范了一下。可我宁可手没了也不愿学那些东西。我不知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小姐，如果你这样问我：'你想要啥——我都满足。'小姐，这么说吧，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姐，我再说一遍，你还是快些走吧。说不定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让人家把我弄走，多年后，这事才算有个了断！"

蕾米莉亚沉默片刻。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你要是不想帮我做事，走就是了，你是自由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的。可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快给我看些什么吧，拿起你的人偶，给我演示点什么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给我演示点什么吧。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是命令你，我没强迫你，我只是在求你，眼中含泪地在求你。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行行好吧！你把你给那外界人演示的那个人偶给我看一下。就为我演示一下吧...我俩都挺固执。我也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同情你，可你也得为我着想着想啊。你要是不把你给那外界人演示的那个人偶给我看，我想我就活不下去了。不过，你为我演示一定要出于自愿才行。"

"好吧，小姐，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我继父说。"我暗中发过誓的，绝不会在你面前演示，小姐，绝不会。不过，此时我心上的结打开了。我就给你演示点东西吧，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演示，也是最后一次。然后，你就休想再看我的人偶了，就算给我一千金币也不行。"

就这样，他拿起那个人偶。人偶动了起来，没有线，没有魔力波动，就那么动了起来。它跳舞，它旋转，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瑕。帕秋莉后来说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偶表演，从未见得这么好过，这么激动人心。

蕾米莉亚不管看什么样的表演都动情，这次感动得落泪了。表演完了，她从椅子上起身，掏出三千金币，递给我继父，说：

"好啦，现在去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放你走——你的事我会去跟那吸血鬼说清的。不过，你听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大路就在你的眼前，我俩要是又碰上了，谁的心里也不好受。就这样吧，别了。不，等等。我有个建议给你，你听了再上你的大路也不迟：千万别喝酒，好好练习人偶术，好好练习，一有空就练，也不要自满！我现在跟你说话，就像母亲叮嘱儿子一样。我再说一遍：照顾好自己。好好练习，别碰酒杯。你一旦借酒消愁，泡在酒杯中——我提醒你，世间上愁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可就完蛋了。到时候，啥都给了魔鬼，你很有可能也会像你那位魔法师朋友一样，死在沼泽里。好啦，别了。站住！等等。抱抱我。"

二人相拥，然后，我继父就直奔自由去了。

他一尝到自由的滋味就跟人间之里的一群最卑鄙、最龌龊的恶棍好上了，把蕾米莉亚给的那三千金币花了个精光。最后，他发现自己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了，孤零零的，又找不着啥挣钱的路子。没办法，他入了某个流浪剧团，给人家操纵人偶，他是首席人偶师，估计这破剧团也就他一个会真正人偶术的。

这种烂差事自然跟他当初想的不一样了，他本想尽快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刻苦练习人偶术，找份好工作，把胸中的真才都给使出来。但他发现他跟这个流浪剧团合不来。他跟经理吵了一架就走了。然后，他就彻底灰心了，不得不使出救命的一招，尽管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给蕾米莉亚写了封信，把自己的窘况跟她说了，让她给他寄些钱来。这信写得傲气得很，人家没回。然后，他又写了一封，这次用的词简直贱透了，说蕾米莉亚是真正的大善人，是至高无上的艺术鉴赏家。然后，又让人家给他寄点钱来。

他总算收到了回信。蕾米莉亚给他寄了一百金币，还有咲夜给写的一张小纸条，上面说以后不要再来烦她。

我继父本想着一拿到钱就立马去魔界，听说那里有个神能创造人偶，可等还清了欠款，才发现余下的钱根本不够路费。没办法，他只好又在人间之里待下了，又找了个剧团混，然后又跟人家合不来，又出走，又换剧团，又出走，就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心里却总想着迟早有一天会去到魔界。

这种烂日子他一过就是六年，然后，他突然就开始担心了，自己穷得要命，胸中的才华也在慢慢消失。

就这样，有天早晨，他辞别了剧团的经理上路了，直奔魔界边境而去，几乎是一路讨饭到那儿的。

他在魔法森林的一间破屋里住下，也就是在那里他遇见了帕秋莉。帕秋莉那时正在做魔法实验，偶尔会路过那间屋子。二人很快成为朋友。

就算到了今天，帕秋莉也是深深地记得这段友情的。二人正年轻，志向相同，想要的东西也一样。不过，帕秋莉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还没经过什么困难，也没碰到过什么伤心事，还有，她是魔法师，为人理性，喜欢按部就班地实现人生目标，且吃苦耐劳，有股持之以恒的劲头。这姑娘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对于以后能干出多大的事业来也是知道个差不多。

而她的伙计我继父呢，当时都三十了，心力交瘁，想着过来的这六年，每天就为了弄块面包吃，他在各处的剧团中挨个走，为此消耗了耐心，健康、精力也耗尽了。

苦苦支撑着他的就一件事：去魔界。可这个念头说真的也挺模糊的，当初萌发的时候，是一种内心的呼唤，简直无法抗拒，然而过了这些年，也早就不像当初那般清晰了。

等到了魔法森林，他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就又像以前一样了，老做白日梦，老想着这次能怎样怎样，都没怎么考虑自己能干点啥。

他不时地疯上一阵子，说的话也带着偏见，怪得很，似乎还在骗自己呢，自己的能力、经历、最初的灵感不是真的燃尽了。

帕秋莉虽说为人冷漠、理性，我继父这一下一下的发疯却把她给迷住了，她盲目地崇拜我继父，说我继父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偶师。她就觉得他这个朋友是个天才，别的也看不出来，可没过多久她的眼就睁开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她的这个朋友发疯、暴怒、乱闹，也不过是因为想起了自己以前是那么有才华，却都给霍霍掉了，绝望之下才搞出这样的事来，而自己还不知道呢。还有，这个朋友的才华可能就没什么特别的，当初也不怎么样，只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沾沾自喜，整天做大梦，想着自己是天才，其实都只是幼稚的念头罢了。

然而，帕秋莉过去又总说："可我又忍不住惊叹于我的这个朋友的怪脾气。我看到有场惨烈的大战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方是一种病态的强烈欲望，另一方是软弱无力的内心。他过了七年的苦日子，整天做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出名，聊以自慰，最后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连人偶术最根本的东西都忘了，连最基本的技术问题也忘了。然而，与此同时，他那乱成一锅粥的脑袋里却萌发了最宏大的念头。他不光想做一流的天才，以世上顶尖的人偶师的身份——他有时还真的这样以为了——为世人所知，还想着要先成为魔法师呢，尽管基础魔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一点都不知道。最令我震惊的是，虽说我的这个朋友一无是处，魔法知识一无所知，对艺术的领悟——也许有人说这是天生的——却深刻得很、透彻得很。他深深地爱着艺术，对艺术又有那么深的鉴赏力，难怪丢了自知之明，以为自己是天才，是艺术的大祭司，而不是天生的敏感的批评家。有时，他用粗俗的语言就能讲出无比深刻的道理，令我震惊不已，难以相信一个从不读东西，也没跟人学过什么知识的人，竟能悟出这些事来。我进步了，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的指点。"

帕秋莉反过来劝他这个朋友，结果非但没劝成，反倒惹恼了对方。二人的关系开始冷淡了。没多久，帕秋莉发现我继父越发显得冷漠、悲伤、烦闷，以前爱发疯，现在越来越少，就是发疯发完了，人也忧郁得很。

然后，我继父就把人偶撇在一边了，有时一连数个礼拜碰都不碰一下。他的道德大厦就要彻底塌了，没多久就染上了各种毛病。蕾米莉亚先前担心的那些事真的发生了：他开始喝酒。

帕秋莉害怕地看着他，怎么劝也没用，又怕他，最后就不敢劝了。慢慢地，我继父成了个十足的讨厌鬼。他靠帕秋莉养着，还挺心安理得的，行事的样子还让人感觉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做。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们的钱花完了。帕秋莉想方设法地挣钱，给人抄书，调制魔药，虽说挣得不多，但还是能挣到一点钱的。

我继父毫不理会朋友的难处，跟朋友说话还傲慢得很，好久都不搭理人家。有一天，帕秋莉温言软语地跟我继父说，他要是稍稍把心思放在人偶术上，或许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到头来就不会把什么都给忘了。

我继父听了这话生气了，当场宣布再也不想碰人偶一下，似乎还给人家暗示，要想看他的人偶术，非得给他跪下磕头才行。

还有一回，帕秋莉要去某处做魔法演示，缺个助手，让我继父帮她一下，这下我继父可火了。他乱嚷乱叫，说自己可不是什么街头艺人，绝不会像帕秋莉那么贱，去给根本无法欣赏他才华的妖怪们表演人偶术。

帕秋莉什么话也没说，反倒是我继父，琢磨了一下朋友的话明白了，人家这是在暗示他，他是靠人家养活的，也许他自己也可以靠人偶术挣点钱。

等帕秋莉回来，我继父就开始说人家，怎么就不能多等他一会儿。有两天还真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到了第三天，人露了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俩人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帕秋莉也就是因为念及以前二人的情谊，还有，她也是真的爱我继父这个被毁掉的人，才没让自己永远离开他，彻底了断这段令她难过的日子。

最后，二人还是分开了。

jm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