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悟的回声2】
日期:20XX年11月30日 地点:UG层,EO组织基地
天气:无
胸口的“树苗”徽章在微微发烫,不是错觉。自从陈哥……不,北冰洋,把我推下那片黑暗,在这片被他们称为“UG层”的夹缝里醒来,换上这身墨绿色的工服后,我对“异常”的感知就变得像伤口对盐一样敏感。
今天,这种敏感达到了顶峰。
从凌晨开始,UG层那恒定、柔和的白色灯光就开始明灭不定,像在喘息。空气中一直弥漫的、类似雨后泥土和臭氧混合的清新气味里,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烂的海藻混合着廉价糖浆。组织里的“前辈”——那个自称“守林人”的绿衣——脸色从清晨起就没松过。他频繁地检查着墙壁上一些我看不懂的仪表,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快速滑动,眉头锁得死紧。
“安塔迪卡的‘心跳’乱了。”他低声对另一个灰衣的维修工说,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负载在飙升……拦截率……归零了。”
安塔迪卡。这个名字我不陌生。在滨城的规则里,它是维持一切“正常”的智能核心,是计算压力、分配资源、甚至决定谁该去“休假”的冰冷大脑。它的崩溃,意味着滨城那套用规则、胸针和可乐构筑的脆弱堤坝,正在被彻底冲垮。
“酸潮要来了。”守林人转向我们几个新来的,包括我,“记住通告V2.0的内容。当消防喷头开始喷出不是水的东西时,就是信号。向下,投身黑暗,混淆‘它’的感知。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多地把人带进来。”
我的任务是和另一位绿衣前辈一起,去-3层绿色停车区附近。不是去引导停车——今天不会有任何正常的车辆进来了——而是去“打捞”。打捞那些在规则崩溃边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
我们通过一条隐秘的消防步梯通道回到-3层。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滞。
车库在下雨。
不是水。是粘稠的、带着刺鼻酸味的淡黄色液体,从天花板的缝隙、消防喷淋头,甚至是从墙壁本身渗出来,淅淅沥沥,渐渐连成一片。空气里那股甜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汽油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油气。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地面。那些本该笔直、清晰、作为“秩序底色”的白色停车线,此刻像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静止的油漆,而是像无数条被剥了皮、正在痛苦扭动的苍白章鱼触手,在地面上蜿蜒、蠕动、甚至彼此缠绕。有的地方,白线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扭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令人眩晕的漩涡;有的则从地面微微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向上伸展。整个地面,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病态、由无数触手构成的活体画布。
“规则……全完了。”前辈喃喃道。他说的没错。滨城反复强调、用加粗字体印在守则里的铁律——“车库不会下雨”,以及“白色是秩序的底色”——正在我们眼前被彻底撕碎、亵渎。
几个蓝衣员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他们胸前的“小鱼仔”胸针大多已经黯淡无光,有的甚至像融化的蜡一样滴下粘液。他们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机械地重复着“车库不会下雨”的口诀,但声音在越来越密的“酸雨”中显得苍白无力。一个紫衣员工直挺挺地站在一片水渍中央,面向西南方,不断重复着“坐标确认,压力可视……”,但他的护目镜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绿色虚线框回应他。他就像一根被遗忘的、即将沉没的标桩。
我们试图靠近一个眼神还算清明的蓝衣,想引导他去消防步梯。但他看到我们的绿衣,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尖叫着后退:“颜色不对!你们颜色不对!规则里没有绿色!” 他转身跑向一辆停歪了的车,想躲进去,车门却怎么也拉不开。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警报声在整个空间炸响,随即又被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人在深海底部呜咽的轰鸣覆盖。所有的灯光同时剧烈闪烁,然后,大部分熄灭了,只剩下几盏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晕。在明灭的光影中,我看到那些扭动的白色停车线,在绿光的映照下,仿佛获得了更强的生命力,蠕动得更加狂乱,甚至开始散发出微弱的、不祥的磷光。
“走!”前辈一把拉住我,“不能待了!‘它’的注意力完全覆盖这里了!”
我们冲向最近的消防步梯门。门后不再是熟悉的楼梯,而是一片旋转向下的、泛着暗黄磷光的虚空,深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和那天陈哥让我跳下去时一模一样,但这次,那“海浪”声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仿佛玻璃摩擦和婴儿啼哭的混合音。
“跳!别犹豫!”前辈吼道,自己率先纵身跃入。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3层。在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前,我看到那个不断报告坐标的紫衣员工,他的身体轮廓开始模糊、拉长,像融化的蜡烛,缓缓沉入脚下积聚的、反射着诡异光华的酸液之中。他可能至死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系统指令。
我闭上眼,跟着跳了进去。
下坠。失重。但这次,没有“洗礼池”那清澈冰冷的救赎。
我落入了一片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和盐腥味的液体中。勉强睁开眼,四周是昏暗的、不断波动的水光。这里不是UG层的净化池,也不是任何我知道的地方。水压很大,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向前“流动”。我憋着气,拼命划动四肢,试图找到方向。
前方,似乎有光。不是UG层那种稳定的白光,而是摇曳的、昏黄的,像老旧船舱里的油灯。我朝着光的方向挣扎游去。
破出水面的瞬间,我剧烈咳嗽,大口呼吸。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潮湿的岩洞,或者说,是某个建筑的内部,但完全被水淹没了大半。空气闷热咸腥,岩壁(或者是墙壁?)上附着着发光的苔藓或菌类,投下那昏黄的光。水面上漂浮着许多东西:破碎的游乐设施零件、印着“亚特兰蒂斯”字样的塑料杯、甚至还有几件颜色暗淡的员工制服。
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虽然被水淹没、扭曲,但我从那些破碎的滑道、倾覆的造浪机轮廓,以及墙壁上模糊的、章鱼触手般的装饰纹路中,认出来了。
这里是 “大西洋水乐园” 。那个在滨城报告里“已终止开发”、在EO情报中于里世界建成的、属于“它”的据点。
我真的来到了里世界,或者说,表里世界的边界在这里已经彻底模糊、溶解。
远处的水面传来哗啦声。一个身影,穿着湿透的、颜色难辨的制服,正徒劳地扒着一块浮板。他看到我,眼神空洞,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我游近一些,听到他反复念叨着:“VIP……spa……海鲜盛宴……一定要去spa……”
是VIP客户。深度污染者。
我胸口的树苗徽章突然变得滚烫,几乎要灼伤皮肤。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水中传来一股明确的、带着恶意的“注视感”。不是视觉上的看,而是某种东西的“意识”扫过了这片区域。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下。向下,必须向下。守林人说过,向下投身,是混淆“它”感知的方法。
我在昏暗的水下摸索,避开那些随波逐流的杂物。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肺快要炸开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一处坚硬的、带有规律纹路的东西——是阶梯!消防步梯的阶梯!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剧烈喘息。这里没有水,空气虽然依旧浑浊,但至少可以呼吸。我抬头看去,台阶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向下……向下深不见底。
这里是消防步梯系统,但似乎连接到了不可思议的深度。
我挣扎着站起来,湿透的绿衣沉重地贴在身上。树苗徽章的热度褪去了一些,但边缘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我知道,我的时间,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大漫灌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场淹没一切的、温吞而致命的涨潮。规则已经崩解,颜色正在混淆,上下左右的方向感都在丧失。陈哥牺牲自己关上的门,似乎又被冲开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一小包方形软包装纯净水,又看了看胸前出现裂痕的徽章。
不能停在这里。无论是向上寻找可能的出路,还是向下深入更不可知的深渊,我必须动起来。为了陈哥,为了那些可能还在某处挣扎的人,也为了……那个曾经只是想来玩一趟便宜门票的、叫阿悟的普通人。
8[8,88]酸潮已至,无人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