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凯尔希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她的对面只坐着阿米娅，“理解博士？”
凯尔希的语气平静，声调也毫无起伏，她只是停下来手中的笔，阿米娅却错觉自己听到了一声嗤笑——
即使这四个字里不夹杂任何情感，这嗤笑也那么清晰、直白。

“是……是的，”阿米娅没来由的紧张，她突然莫名地心跳加速，右手不自觉地握拳。
不知何处而来的压力迫使她吞咽了一下，才后知后觉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博士是怎么做……”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能做到；
“你想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经历，才能做到的。
“你想和我说这些，是吗？阿米娅。”
凯尔希的语气依旧平静，语速却逐句增快，阿米娅只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什么，最后的那句反问让她的心脏猛地跳空一拍。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应：“没……错，凯尔希医生。”
她希望叫出“凯尔希医生”的称呼能减轻这种压迫感。

但没有用。

幸好，医生并没有继续追问，她只是注视着她，良久，然后缓缓开口：
“你今年多大了，阿米娅。”

阿米娅迟钝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但她刚张开口，话语权就又被凯尔希医生抢了回去。
“那你知道博士的年龄吗？”

阿米娅没有回答，但医生却觉得她好像回答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好像回答了。

于是医生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理解一个，年龄是你几万倍的人？”

阿米娅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做出回答，她怕自己再不开口，就永远失去开口的机会了：“博士经历的文明兴衰，见证过的沧海桑田，的确是我难以想象的。
“但理解一个人，不应该是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因为这没有人能做到。
“至少，我想要理解博士此刻的想法、此刻的选择，哪怕只是一点点。”

医生轻哼了一声，这一声阿米娅听得分明。

“即使他是一个前文明的人类？”
“是。”
“即使他把如今的文明看做趴伏在前人身上的寄生虫？”
“是。”
“即使他可能未将任何一个人，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看待？”
“是。”
……
医生说着，阿米娅应着，一声又一声，却都只有一个“是”字。
阿米娅只觉得自己的气势越来越弱，她开始后悔，如果一开始不是回答一个简单的字，而是跟着医生一遍遍复述的话，会不会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宣誓呢？会不会就没有现在这样底气不足呢？
即使她没有觉得底气不足。

“那你知道，为什么作为前文明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永生到了现在吗？”
医生的语气不像是讲述，而像是某种冰冷且古板的汇报，这种语调充满着公事公办，让阿米娅觉得自己不是在和医生讨论博士的过往，而是听取医生的某种工作说明。

“我……我……”

“我可以告诉你，他逡巡于大地之上，被亿万痛苦哀鸣的鬼魂推着，传承文明、负担文明、拯救文明。”
“你应该记得，在阿戈尔的海面上，斯卡蒂希冀他可以停下来稍歇片刻，就像没有那些责任，你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阿米娅的心脏抽了一下，她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正因此，她才有了数夜的徘徊难眠。
他记得博士当时的神情认真，他认真地看着斯卡蒂，语气郑重。
他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那我会把自己送上军事法庭——”
她说：“——以反人类罪——即使它已经不存在了。”

即使听到这句话，医生的目光依旧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她注意。
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却在说下一句话之前，语气破天荒地一乱，就连呼吸也变样了几分。
正当阿米娅怀疑自己又听错的时候，医生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她继续说道：“特蕾西娅的逝去已经足以让你感到悲恸，你又怎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呢？”
“他的家人、朋友、同事、长辈……他所拥有的一切统统作古，就连死亡本身的痕迹亦未曾留下，你又凭什么觉得他能释怀呢？”

阿米娅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凯尔希医生的眼睛，口中坚定地说着照本宣科的话：“在人的一生中，会建立许许多多的关系，旧的关系会离去，新的关系会代替旧的关系，而后又被更新的关系取代，如此往复，循环不息。这就是人生，这不得不是人生！”
她承认凯尔希医生很有智慧，但她也不认为，医生比得过博士的智识。
这句话是博士告诉她的，那就够了，仅这句话的主人本身，就已经比凯尔希医生的道理更令人信服了。

她本以为会在凯尔希医生脸上看到错愕，或者失神，又或者其他什么露出异样、以发现自己错误的表情，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医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依旧这样注视着阿米娅，说不上是平静还是冷漠。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中道崩殂的旧关系，也该被称为离去呢？”
“或者你认为，如果博士明天死在你的面前，你也会找到一段新的关系，以取代他，对吗？”

阿米娅的呼吸停滞了，她没有想到，医生只是一句话，就打破了她引以为傲的观点。
她的确有想过博士的离去，寿终正寝或不告而别，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罹难横死这一条。
正如医生所说的，她能接受旧的关系自然消亡，但无法释怀突如其来的逝去。

“你在想什么？”
医生突然问道。

阿米娅想转动脖子看向医生，却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都迟钝了。
她茫然地看着医生，却发觉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乱回忆着，希望能从回忆中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
她突然想起来那个特里蒙城的下午，她看着博士以双掌覆面，看着晶莹剔透从他的指缝划下。
她想起自己问博士，永生总是痛苦吗。
她记得博士说，自己想要的太多了；博士又说，但得到的太少了；
他说他只能在回忆与当下反复挣扎，他说他只能用嘲谑麻痹自己，他说永生并不痛苦，只是自己无法释怀。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他那天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
他需要的从不是什么永久的陪伴与爱恋，而是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获得一个属于他们的美好结局。

但他没有。
于是这没有的就成为了他痛苦的根源。

她还想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反驳凯尔希医生的话，但她想不出来。
她甚至忘了自己一开始的问题。

“阿米娅，你对战争心有戚戚，对大地疾苦于心不忍，他呢？”
医生似乎不想给阿米娅反应。
“他对萨卡兹不满，于是站在我的面前，勒令我发起对萨卡兹的灭国之战，否则，他就将他们灭种。”

“那…那是因为，萨卡兹想要奴役所有——”

“——于是他便要将萨卡兹赶尽杀绝？即使他知道其中也有如特蕾西娅这样的人？”

医生突然提高了音量，吓了阿米娅一跳。
但也幸好，这一声，反而让阿米娅僵硬的身体舒缓了。
于是她竟不知道该不该询问医生为什么了。

“只要文明的发展不符合他的预期，他便决意冰冷地将一切推倒重来，无论这其中会造出多少杀孽，无论有多少生命随着他的意志痛哭哀嚎。”

阿米娅终于提起了勇气。
她不认为博士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但她更不能忍受，医生语气中暗暗隐含的、对博士的严厉指责。
“博士或许有些矫枉过正，但他从未有因为一己之私而滥造杀孽。”
“我们从没有人体会过承担一整个文明的责任，便不应该对博士的所作所为轻言置喙。”
“如果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最应该做的，应该是帮他放下重任，而不是……”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医生面前太过放肆，最后一句话竟然凭空低了些气。
“而不是……指责博士的作为……”

“放下？”

“……对。”

“你想让一个人放下无数岁月累计、刻入他骨髓的本能？”
“你认为一切的难题不过在于‘放下’，只要放下了，任何人面临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任何人都一定能获得新生，过上常人理想中的生活？”

“我不是……”

“——你觉得什么才算放下呢？你觉得失去一切记忆又称得上放下吗？”
“那你还记得，他被你从切尔诺伯格救出，丧失一切记忆的 时候，他的眼神是什么样吗？”

阿米娅沉默了。

“你知道。”
“是提防，是不信任。”
“即使他不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即使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你们要害他。”

“这是……应有之义，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环境都会有戒心……”
阿米娅觉得自己的语调变了，但为什么呢？她不知道。

“那你觉得他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呢？”
“即使我不去猜测，我也清楚地知道，当他不信任你们的时候，他只会想一件事：”

医生的语气有了变化，这变化却不是因为情绪，而是因为她在模仿，模仿另一个人的语气。
她说：“【该怎么弄死你们这群怪胎】”
这模仿相似急了，相似到阿米娅有那么一个瞬间，真以为是博士在她的对面说话。

“至…至少……现在的博士会信任我们，这就……”

“——信任？”
“他早已将自己的情绪放上天平，当做以物易物的筹码。如果他的信任不能换取来更多的东西，他绝不会轻易袒露心声。”
“获得他人的信任从来只让他觉得骄傲和自豪，玩弄人心的自豪。那么你猜，他永远没有升起的一种情绪是什么？”

“是…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喜悦。他从不因为这种事儿喜悦。”
“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这两者的区别在于，他是否有像别人在乎他那样在乎别人。”

阿米娅不知从何时开始怔住，也不知怔了多长时间。
她只是对医生的话失去了反应。

“他策动了对神民的清剿，掀起对巨兽的屠戮，发动对萨卡兹的灭绝，人命对他来说不是人命，甚至不是数字，而只是一个传承文明的工具。”
“为了他的目的，任何人他都可以牺牲，任何暴虐之事他都能做的毫无负担。”
“他是一个暴君、恶徒、圣人、罪人。”
“你说你想理解他，那你要如何理解一个，时刻在心里把自己送上军事法庭的人？”
“凭特蕾西娅女士对你的期许吗？凭罗德岛人对你的信任吗？”
“可这份信任和期许，又如何抵得过前文明那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人命？”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甘愿向后看。如果能让他所属的文明重临人世，即使搭上整个泰拉他也在所不惜，阿米娅！”
“他被那亿万死掉的灵魂推选出来，带着他们的希望拯救他们的文明，但凡他在这件事上有一瞬间的犹豫，都是对整个前文明所有人类的背叛。”
“是对他们信任的背叛，是对他们科技的背叛，是对他们独让他永生的背叛，更是对整个厚重历史文明的背叛。”

“你到底要理解他什么呢？”
“给这罪人一个家？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家是泰拉？”
“让这暴君放下重担？然后看着他漠视泰拉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让整片大地只余一片狼藉？”
“施这恶徒一个解脱？将他从求死不能的痛苦中挣脱出来，然后看着罗德岛分崩离析，让特蕾西娅的心血再无痕迹？”
“你觉得他痛苦，可他却对这痛苦甘之如饴。”
“你知道他喜欢蓝毒，却不知道他只喜欢蓝毒的血。”
“他管那血叫‘这玩意儿’，他说‘这玩意儿’能让他陷入永恒的痛苦。”


说完了长篇大论，凯尔希的语气依旧平静，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看着女孩手上的戒指。
那个限制阿米娅能力，限制她理解别人情绪的戒指。
她问出了阿米娅那个最初不敢提及，却是最根本、也最隐晦的目的。
“你如何拯救他？”
她抬起头，注视着阿米娅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的面庞，继续追问。
“你为何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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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 this,little that:其实最后两个问题我在【你如何拯救他、你为何拯救他】和【你如何拯救他、你何必拯救他】中犹豫过，前者能对仗，后者的第二个问题表意更明确，后来还是决定要结构不要对仗。
其实读完一遍还想修改的，比如稍加一点氛围渲染、让阿米娅的情绪持续走低，不要回升、把最后太过密集的一千字分散拆开、多加两个无法拯救和不能拯救的论点……但太麻烦了，我放弃了，诶嘿(つд⊂)

//虽然与这个串无关……但感觉自己不会写平淡的、节奏舒适的故事，如果没有强烈的情绪做引导就无从下笔( ´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