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我一盏都没关。

我心里总觉得李红桥不是那种港台片里的恶鬼，甚至说她脾气应该挺好的。我从小就和我妈来红桥馆，除了几次怪声怪调的音乐，没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情。现如今自己老家被一群人搞得面目全非，还做生意赚钱，但凡有点脾气的鬼，早让他们吃上一盅了。

这么安慰自己，我倒是不太怕了。或许那张照片也是摆拍，可能是什么电影的特殊需要。

我这么想着，打算去二楼再看看有没有意外收获。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这个地方改建后是有监控的。毕竟这里摆拍道具特别多，总有人顺走。还有人落下东西，损坏道具需要赔偿，监控的用处很大。

对这里我也没有报什么希望。这么久的时间，有问题早发现了。我改道先去往值班室，果然电脑还亮着。我坐在电脑前的靠椅上，盯着屏幕上一个一个的小窗格。

坐了半个小时，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唉，都是自欺欺人的。我刚要起身离开，突然看到二楼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小白影一闪而过。

是错觉吧，一定是错觉。

我揉揉眼睛，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坐定。

这次这个小白影又迅速出现在了三楼天台的一角。

我起身就往天台狂奔。

等我上去的时候，天台上只剩风了。夸张的花藤椅在风力的作用下无力地晃了两下，好像谁刚坐上去就仓皇地离开了。

……这分明是你家。

我耸耸肩，下楼去干活了。今晚回家，还有挺多事情想问我妈。

到家后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妈窝在沙发上看韩剧，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把我今天收获的照片递给她（当然是正常的那张），我妈惊喜地跳起来狠狠抱了我一下。

“妈，李红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拿着我妈热好的照烧鸡腿，一边啃一边问。这是除了李红桥的死因，我第一次问我妈关于李红桥的问题。

“嗯……说起来还真是不知道。大家对她的印象，只有她的作品。我以前算是非常关注她的事情了，但翻找以前的资料，几乎都是 ‘李红桥与xxx合作xxx’ ‘李红桥的xxxx演出大获成功’ 之类的。全部是关于她的作品，而对当时她的人际关系、朋友，甚至花边新闻，都完全没见过有任何报道。要知道，当时的记者也不会完全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一是李红桥性格本身非常孤僻，二就是这个人可能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可是每次她在镜头前都那么活泼可爱，怎么会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或是性格孤僻呢……”

我妈盯着她手里的照片，也解释不清这件事。

我和我妈再次翻开了我妈珍藏已久的宝藏大箱子，从中取出了所有带有李红桥照片的东西。

我们一番对比参考，发现李红桥在拍照时用的姿势大多数是背对着镜头，要么是一个侧脸，有正脸的照片少之又少，而且笑容都极其固定，像从模板里刻出来一样。我开始回忆儿时在红桥馆看过的海报，除了那张和李香兰的合照，她其他露出完整五官的照片中，表情最自然的就是我妈手里的那张和我兜里那张叼着猫的。

我又再一次翻出了录像带，看15岁的李红桥唱《万簇星》时的录像。我紧盯着画面中的李红桥，除却她局促的姿态，她在唱歌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也可能是因为画质太低，面部模糊）。当然，我在第一次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当时太年轻，即使被注意到，大家也都会认为是她紧张的情绪导致的。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李红桥少有正面照片的原因，是她经常做不出什么让摄影满意的表情呢？那么能拍出她自然神情的摄影师又是谁呢？

但如果这样说，在后来的录像带中，比如她翻唱《何日君再来》和《天涯歌女》时，表情又是灵动可爱的；在电影《小云岭》中，更是把一个久经苦难依旧保持善良坚韧的歌女演活了。我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

我把我的想法讲给我妈，我妈也有些认同。但要找出什么凭据，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且不说民国十二年距今有多么遥远，就连拥有“李红桥”这个人的记忆的，都已经寥寥无几。

“妈，李红桥的家庭环境怎么样啊。她有没有什么同学，亲人？她唱歌之前在哪里上学？跟谁学的唱歌呢？”我想，总该有点和她有生活交集的人的后人还在这世上吧？

“这个嘛……李红桥的父母去世得非常早，据说生下她不久就因为意外永远离开她了。她估计对她的父母也没什么印象。她从小就是被姑姑和姑父养大的。她姑姑和姑父没有孩子，”妈妈回答道：“至于她在哪里上学，怎么学的唱歌，有没有什么朋友……完全都没有任何消息。按照她当年那个知名度，大火之后肯定少不了有人和她攀亲戚的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但没见她提起任何一个除了姑姑姑父之外的人。我之前也觉得不对劲呢，总会有她身边的人说说她呀，比如我的同学李红桥，我的学生李红桥之类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听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她的人生好像是从十五岁之后才开始的。在我的认知里，一个活人，不可能产生不了和社会的任何联系。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据我妈说是少有余财但没什么知识文化的人，不可能像养着大家闺秀一样让李红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李红桥最初的录像也并没有长时间养尊处优的从容优雅的感觉。

相反，在我所有认为她神态“自然”的照片里，她都不仅有纯粹、天然的眼神，还有一种极其特殊的“空”。这里的空，可以会意成空无或者空灵。

她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了。我不知道能从什么渠道获得一些关于她的更多信息，只能凭借着手头的几张照片进行漫无目地的猜测。

或许是自小没有父母导致心理有问题？我这倒是多少可以理解。因为我父亲也去世很早，家里只有我和老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可能我比较没心没肺，我妈对我也特别好，所以我一直茁壮成长。但李红桥可能不太一样……我努力站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角度去思考，但还是失败了。

头越来越痛，我跟我妈道过晚安之后就去睡觉了。

明天一早还要继续上班呢。唉。

结果第二天起床还是很困难。我这次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岗位，让我能在打扫完卫生之后有充足的时间再看看红桥。

以往来这里我总会感觉不适，现在也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这也是无法改变的，这里的氛围我很难用语言去描述，但即使这种不适，也比开门之后喧闹的人声好。

我又去了二楼的杂物间。这次没有什么收获了。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身上沾满了灰尘。有一个小柜子，不知道里头曾经是装什么的。看大小应该是装首饰。里边的东西已经空了。还有一个圆木的椅子，造型也是简单的。它被靠墙放着，用来承载几个杂货箱。我妈跟我提过的衣柜和床无影无踪了。

我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坐在屋里发呆。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了，起身把灯也关了。屋子又黑了，空气中的霉味开始清晰起来，可是小时候偶尔会闻到的雪花膏味儿全然不见了。

一定还有哪里是被我遗漏的不对劲的地方。哪里呢……。

对了。我灵光一现。我终于发现我小时候来，为什么不被任何东西吸引了。

那是因为，这间屋子里，几乎完全没有“不实用”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完全没有生活气息。

这样说吧，我们在家里住，有的人喜欢收集手办，所以有一个手办柜子；有人喜欢各种单纯是为了好看的小摆件；有人喜欢贴漂亮的壁纸以及没啥用的冰箱贴……再不济买了桌子可能会挑个桌布，买了笔要挑自己喜欢的款式。

李红桥当时身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当红女歌手，家中喜欢简约雅致的风格可以理解。但只有生活必需品，而且是没有任何款式的最普通的生活必需品，还挺让人匪夷所思的。

因为需要睡觉和化妆，所以二楼一整层只有一个衣柜，一张床，一个妆台和一个小柜子，其他房间全部闲置，不做任何处理。一楼应该是需要会客，所以只有桌椅和地毯，以及一个播放自己歌声的留声机。三楼的天台或许带着一些享受生活的元素，但花盆空空如也，竹椅估计也根本不会使用。

最初的红桥馆是保留了原主人的全部风格，所以除了杂物（如首饰盒里的首饰，床铺上的被褥，衣柜里的衣物）没有挪动任何陈设。

她好像单纯，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因为今天一直在想这些事，工作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主事喊我好几次我都没听见，挨了一顿痛批。我寻思在一般的恐怖电影里，按理说女鬼也该露个面正面吓唬我一次，然后我俩好好促膝长谈一番，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了（如果我能解决的话）或者直接把我解决了。

但李红桥有点太低调了，要不是我真知道这里可能有鬼，我都要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了。

今天回家闷闷不乐的，我妈看我还挺担心。过来劝我，要不还是别去了。其实她和我们，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现在追究太多关于她的事也没有用了。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就好。

还说呢，要不是你从小到大的熏陶，我这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又怎么会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上面。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跟我妈打听知不知道以前那个看门老大爷去哪了。

我妈倒吸一口气，说他下岗都十年前的事情了，你现在要去哪找人呢？

李红桥的线索，到这里又再一次彻底中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平淡，似乎那个故居能被我挖掘的已经挖掘完了。现在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上早班的时候都用手机听那首《万簇星》。

好不容易休上午半天假，高中同学约我出去吃饭，他现在在厦大上学。一听我在红桥打工，大惊失色，说他也去过那当兼职工，上早班的时候经常听到一阵女人奇怪的歌声，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在那之后，经常有早班的兼职生说那里闹鬼。但具体咋闹的，也只能说是有歌声。有人试着录下那段歌声，但到了手机里根本啥也听不到。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应聘那里的员工了。

我觉得李红桥多少有点区别对待，我都干了半个月了，统共就听过一次。也可能是她觉得我是从小听到大的，吓唬我没意思。再说《万簇星》也没有她叼着猫吓人。

她可能是社恐，不敢和活人搭话，只是想让别人听听她的歌，或者她想听听自己的歌。

我看着同学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别怕，只是鬼而已。同学说，你也听过那个声？我沉思片刻，摇摇头说没有。他直夸我好运气。

我坐在西餐厅里，看着外面太阳热乎乎的透过窗子晒在我和我同学的牛排上，感觉这几天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些没什么所谓的事情浪费了太多时间。

真追究出个结果又能如何呢？人死也不能复生。我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又能如何，这已经是一个几乎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的名字了。

干脆算了吧。所有的路都被我走死了。

活人的事情我还弄不明白呢。

我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不会再追寻没有意义的答案了。

然而在我刚下定决心没多久，转折就来了。

我上午刚做了决定，下午就在微博上刷到了一个小型展会的宣传，名字叫《遗落的风情》，由民国时期历史文化的热爱者所举办的。宣传海报上是一张阮玲玉的照片。

能看到这条微博，还是因为我前几天为了找李红桥的资料，疯狂关注了一大堆历史博主，学得比期末考试周还认真，要是早点整这事，我近代史估计都挂不了。虽然李红桥的事上一无所获，倒真发现了几个有趣的博主。这次他们也会参与展会，我抱着和本尊面基交流的想法，果断选择和红桥馆那边的主事请假，狠狠凑凑这个热闹。

展会在明天上午8点，我还得赶去青浦区，索性连今天下午半天也不去了，权当给自己延长假期，明天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逛展会（虽然当晚还是激动得睡不着）。

后来结算工资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短短一天半假，扣了我个血淋淋的数字。服气。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到展会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展会那边堵车特严重，到最后我只能下车狂奔。

展会比我想象得小，展品比我想象得少，人倒是比我想象得多了去了。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展厅，遥遥远眺了一下已经到来的被粉丝堵得水泄不通的博主面基现场，只能在展品区四处观瞧有没有有趣的东西。

其实我对历史相关的东西也兴致缺缺，溜达了一圈，发现一个老头驮着背，手里举着副花镜，脸都快贴在展品外的保护玻璃上了。

我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个岁数的人来这个展会，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本着凑热闹的精神，我也走过去弯下身子一瞧——

这个展品是一个唱片的包装盒。盒上印着非常多当时的脍炙人口的歌曲，《四季歌》《夜来香》《恨不相逢未嫁时》《海燕》……应有尽有。

我接着往下瞅，一首《万簇星》竟赫然在列。

“李红桥。”我脱口而出。

旁边的老大爷猛然抬起头，用有些浑浊的眼睛望着我。

然后我在这之后就离开展会了，刚九点多。突然庆幸自己请了一整天的假。

因为下午要去拜访刘大爷。就是我印象中，红桥馆最初的那任门卫大爷。

居然能在这遇上，绝了。

我提着一筐水果，敲响了那个陌生地址的门。该说不说，刘大爷家离市区还挺远。

我在门口暗自祈祷今天一定要多套出点信息，毕竟，我妈和我，还有眼前这个刘大爷，应该是全世界（我目前已知的）最了解李红桥的人。

还没等我合掌祈求，就听到了一阵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我连忙站好，摆出一副灿烂的微笑。

门开了，刘大爷看我满脸堆笑，侧身让我进屋。

李红桥的那张奇怪的照片我一直揣在兜里，说不定今天能把这件事也弄清楚。

我把果篮放在门口，换上拖鞋和刘大爷坐在沙发上。刘大爷已经在茶几上泡好了热茶。

“你是任梅的儿子吧？”刘大爷问我。

任梅是我老妈。我点点头。

刘大爷已经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了，没说其他客套话，从书架里套出一本相册在我面前翻开。

每一页都是李红桥。

从目光呆滞瘦小的，十五岁李红桥，逐渐情态生动的李红桥，灵气四溢笑容灿烂的李红桥，站在镜头前垂首微笑的李红桥。

我看着这些几乎可以冲破时光束缚的照片，心中百感交杂。

刘大爷说，其实李红桥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一开始也是陌生的。他在读书的时候，听他二叔说过一个很不寻常的工作经历。

刘大爷的二叔当年在《现实日报》工作，也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

第一次接到关于李红桥的拍摄邀请，是听说发现了一名天赋异禀的小女孩。二叔一开始因为工作忙婉拒了，但在听到了《万簇星》之后，决定一定要亲自进行摄录工作。

当二叔见到李红桥本人时，完全惊呆了。李红桥姑姑和姑父脸上充满了不耐和厌烦的神情，小小的李红桥被她们夹在中间，憔悴但秀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二叔越看越不对劲，按理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要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总会好奇地摸摸瞧瞧，凑上来问东问西。但直到二叔把设备架好了，李红桥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要不是还会眨眼，二叔几乎要相信这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个瓷娃娃。

二叔心里觉得奇怪，也没有直接表现在脸上，抬手示意可以开始录制了。

只见李红桥的姑姑狠狠在她肩头搡了一把，李红桥突然举起手中的话筒，紧接着，那首惊艳众人的《万簇星》就这么从一个古怪的十五岁少女口中响起。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场面。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唱歌，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唱歌。而是像突然被拧动发条而发声的八音盒。”

二叔给刘大爷当年写的信上这么写着。

当时，二叔由于过于惊讶，忘记了手头的工作。而李红桥，就一遍一遍地重复唱那首歌。直到第三次的时候，二叔猛然回过神来，跟站在李红桥身后的姑姑姑父说，你们先出去吧，你们在这她太紧张了。更何况你们在这，画面也不协调，拍出来不好看的。

李红桥姑姑和姑父不情愿地对视了一眼，还是离开了录制的场地。

而李红桥的歌声，直到姑姑姑父完全出门，都没有停下。

二叔当时特意留了个心眼，等李红桥的姑姑姑父走出门外后，趴门上听了会儿，确定俩人离房间有一段距离，才回到李红桥面前，告诉她先不用唱了。

当时李红桥一句歌词正唱到一半，停止得居然干脆利索。

二叔试着和她沟通，先蹲下身子，用轻柔的语气问，你叫李红桥，是吧？小小年纪，唱歌这么有天赋，真好。

二叔是真心实意夸赞她的。但李红桥停止唱歌后只是紧紧地握着着话筒，不回话，也没有反应。

二叔也有个刚两岁的小女儿。他没办法，只能用和小孩儿沟通的语气说，咱们先把话筒放下来吧。别紧张，你姑姑姑父不在这。我们一会儿再唱。

听到“姑姑姑父”这个词，李红桥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二叔身上，握话筒的手动了一下。

她看人的方式也很奇怪。正常人的视线转移，通常带着轻微的头部动作，而对于李红桥，似乎只有眼球可以活动。二叔有点毛毛的，想伸手把话筒暂时接过来，孰料李红桥根本没松手，二叔这往上一拽，正好抬高了李红桥的胳膊。

她袖口的布料滑到手肘上，露出了一节纤细但伤痕累累的小臂。伤痕累累这个词还不足以表现那条胳膊的恐怖。淤青和淤血层层叠叠地出现在她的胳膊上，甚至没有几块能看清原来的肤色。上头还有烫痕和利物划过的疤痕。

二叔呆愣在原地，手上的力道也没有了。李红桥收回手臂，仍然保持刚刚那个姿势站立，一动不动，仿佛刚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似乎是觉得太长时间屋里没什么动静，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开始拍门，问拍完了没有。

二叔强压满腔的怒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不拍了不拍了，今天拍不成了。

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推门而入，刚要气势汹汹地走向李红桥，二叔立马说道：“今天不能拍，是因为机器出了点问题。我明天这个时间过来。孩子配合得特别好，好好培养，绝对前途无量。”

听了这番话，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才露出一些笑意。二叔把东西整理完，约好了明天的时间，转身看了一眼李红桥，一边想着怎么解决问题，一边想着，得让这个姑娘继续唱歌。

但不能在这唱。

听刘大爷讲述到这里，我气得捏爆了刘大爷刚刚递过来的橘子。我说李红桥为什么最开始的神态那么奇怪。

怪不得她人生的前十五年一片空白。这种情况下，李红桥的姑姑姑父应该是不会让她上学或者和外人有过多的接触，她也一定接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虐待，导致她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心理障碍。

“后来呢，二叔一定是让她脱离苦海了吧？”我焦急地问。

毕竟看李红桥后来的状态，似乎已经和正常女孩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二叔确实带她离开了姑姑和姑父的身边。但一切也没有想象那么顺利。”刘大爷翻出了另一张信件。

二叔从李红桥家离开，差点立刻就想狠狠地骂一顿把李红桥歌曲录制交给自己的朋友。但冷静下来一想，对方估计也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无端指责不相关的人，不仅容易打草惊蛇，倘若让李红桥的姑姑姑父警惕，不仅彻底断送了李红桥的前程，那么这孩子的后半辈子……二叔根本不敢细想。

李红桥是块璞玉。但无论从不从惜才的角度讲，现在扭曲的生活状态都绝不是一个十五岁少女该承受的。

二叔回到家后，把这桩心事说给了二婶。二婶本来是舞蹈团的教师，和二叔结婚后暂时搁置了工作，在家照顾孩子。二婶已为人母，看着自己无忧无虑的两岁女儿，不禁落下泪来，告诉二叔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那个丫头救过来。

二叔二婶商量了一宿，第二天，二叔按时赶往录制地点。但这一次，他没带设备，而是带了一袋现金。

刚和李红桥的姑姑姑父一见面，二叔就神秘兮兮地把两人招呼到了一旁。二叔说，虽然昨天录制得不太成功，但我一位作曲家朋友认为李红桥的音色非常特殊。如果在状态良好的情况下，大火也不是什么问题。看看周璇，一首歌就是一条小黄鱼啊。他们估计李红桥发展好了，以后也至少得这个数。

二叔伸手比了个数字，李红桥的姑姑姑父眼睛都直了，喜不自胜地问，真的？真能赚这么多？

“可不嘛。”二叔严肃道，但又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可惜了……”

“怎么可惜？”李红桥的姑姑急切地打断了二叔的话：“还有什么事不行？”

“仪态啊。这个孩子是不是没有什么面对镜头的经验啊……昨天虽然她尽力配合，但拍摄效果根本不尽人意，这也不能怪孩子。毕竟面对镜头的感觉需要培养，也急不得。唉，所以，这事也只能搁置了。”

“那有什么办法能快点练这个什么仪态？”李红桥的姑姑显然急了，仿佛大堆的金山银山已经放在她家门口了。

二叔装作苦恼地想了一会，说不如这样吧。我看你们也不懂培养仪态，正巧内人是舞蹈教师，目前在家中照顾孩子。她还有许多的歌手朋友。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帮这个忙……但如果成功了，以后李红桥每场演出费都要分我两成。没成功的话，只能说是这孩子和这事无缘了。

“这仪态培养，得培养多久啊？要是个一年半载的，我们可等不起。”李红桥的姑父瓮声瓮气地说。

二叔暗自捏紧了拳头，看着角落里木人一样的李红桥，咬牙说道。

“一个月。给我一个月。期间费用暂时由我承担，没问题了吧？”

二叔成功把李红桥带回了自己家。过程比他想象中容易很多。二叔原本想，要是李红桥的姑姑和姑父执意不松口，就只能拿钱解决，但根本没用到这一步。

李红桥被二叔带走时，这俩人一句话都没有嘱咐，像送走了一件货物一样。

在回二叔家的路上，李红桥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自己要去哪，即将面对什么，直到走进二叔家门口，被一早就在门口候着的二婶一把抱住，哭着处理身上的伤口时，她终于露出了一点点茫然的神情。

“那时我非常欣慰，我觉得她还是可以对其他事物作出反应的。” 刘大爷给我指信上的这一行字。我看得十分激动，说这下好了，李红桥是不是在这里解决了自己心理的障碍，然后专心投身于自己擅长的领域，然后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刘大爷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所有人，包括我二叔，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但实际上他后来才明白，这或许是新的悲剧的开始。”

李红桥到了二叔家之后，二叔也没着急教她什么东西，毕竟什么所谓的仪态训练只是个幌子。

二叔开始尝试和李红桥沟通。无果。二叔想尽一切话题，都没有得到李红桥的任何回应。（“可能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说不出什么好玩的话。”二叔在信里写道。）

二叔没办法，只能让二婶陪着她。毕竟二婶也是温柔善良的女性，更是孩子的母亲，说不定能和她沟通。

对于二婶的询问，李红桥依然不为所动。二婶给她准备了非常多的好吃的和平常人家见不到的玩具，很多漂亮的衣服，但这一切也没有吸引起李红桥的兴趣。

二叔二婶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孩子来到了新环境，难免不适应，现在与其逼她做反应，还不如让她自己安静地呆着。

二婶把里屋收拾出来当李红桥的房间，为此还特意定做了窗帘和被褥。

但第二天二婶推开房门，却发现李红桥蜷缩着身子睡在地上。

二婶还要照顾孩子，不可能全天看着李红桥，又担心她，索性在李红桥身边哄孩子。

小女儿倒是对李红桥很好奇，爬到李红桥怀里去坐着。李红桥瞳孔收缩了一下，肩膀开始发抖。二婶笑着环住李红桥，教她怎么抱小孩。李红桥小心翼翼地按着二婶的方式抱住了二婶的小女儿。

二婶说，这个姐姐唱歌可好听了，让姐姐给囡囡唱歌好不好?

李红桥迟疑了一下，唱了一遍《万簇星》。二婶只听说这孩子唱歌好，却没想到会这么好。

二叔回家后二婶跟他说起这事，二叔想，可能是因为囡囡在怀里，她唱歌更轻柔了吧。

自那天之后，李红桥虽然平时的状态没有什么变化，但二叔二婶觉得长此以往，肯定能有起色。但他们并没有“长此以往”的时间。他们只有短短一个月。

二叔晚饭前告诉李红桥，现在你不在你姑姑和姑父身边，以后也可以不回去，只要你想。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李红桥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神没有波澜。二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继续说，你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可以不用回去了。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正常。比如我现在说话，正常人是知道回应的，你听懂了，就点点头。像这样。

二叔说着自己点了点头。他意示李红桥也做这个动作。

李红桥看着二叔，直到二叔以为这个方法也行不通了，正要换个话题时，李红桥朝他点了点头。

二叔当时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他当时只是觉得在李红桥身上找到了突破口，而不知道这句话会让他后半生追悔莫及。

二叔也确实发现了一些关窍。比如李红桥虽然没有什么自主回应外界的能力，但她可以“学习”如何回应。

之前都是二叔开启一个话题，然后等待她的回应。这次二叔换了个方式，在自己的问题后边直接加上做法和答案。

“当别人问你叫什么的时候，你要说，你叫李红桥，这句话要微笑着说，像这样。”二叔拍了拍一边的二婶。二婶立刻配合地用属于舞蹈教师的灿烂的微笑说：“我叫李红桥。”

李红桥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叔和二婶，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二叔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我叫李红桥。”李红桥璀然笑开，用轻快的语气说出这五个字。

这是二叔第一次听到李红桥嘴里说出除了《万簇星》歌词以外，其他的话。如果不是这样，二叔几乎要以为这个孩子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了。二叔难以置信地盯着李红桥脸上生动的表情。

这个笑容，和刚刚二婶的微笑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