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琐碎的日子过去，在同年的盛夏中，一鸣的母亲再次带着一鸣来到了东明寺。
这次是来还愿的。
那时一鸣的母亲不似年初的焦虑，反而红光满面地不断对师兄说着佛祖有多么多么灵验。
“一鸣这孩子，年初的市一模成绩都掉到学校一百名开外了，没想到居然能考上市一中！市一中可是只要排名五十名以内的学生啊！”
师兄也沾光受到了赞美，但是我知道他根本不记得这人是谁了，因为每天许愿还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求取的东西也无非事业学业爱情健康。他业务能力熟练地介绍起了还愿套餐，而我注意到一鸣不似他母亲一样雀跃。
我溜到一鸣附近，祝贺他：“你考上了市一中，真不错诶！”
一鸣一脸仙气：“还行，主要是我每天学到晚上一点多吧。”
我问一鸣：“那你早干嘛去了？你学早一点不就不用在后期赶工了？”
一鸣对我说：“不是的，学习是有客观规律的，不积累到某一个时间节点，再努力也没有办法看出提升。我其实是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荒芜才知道要这么走。”
我安慰他：“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以休息一会了。”
不一会，一鸣的母亲又捧着一盏莲花灯从师兄那边出来，礼拜之后交给我，她高兴地感谢我，并且说她一定会推荐亲朋好友也到我们的寺里面许愿。
一鸣凑过来：“妈妈，你有没有觉得其实灵验的是我？”
一鸣的妈妈说：“你是什么货色我不知道？蠢猪一样。”
我沉默地帮助她摆好了灯。

东明寺历史并不古老，其前身是深山中的小庙，二三十年前在旅游局的帮助下进行了一番修缮扩建，通好了水电，再后来铺了山路，交通方便了游客就逐渐变多，又经营了数载变成现在的规模。
二十年前，庙里的住持收养了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孤儿，其余的师兄弟在长大后大都选择使用住持赞助的补贴外出学手艺，学成后离开寺庙独自成家——说到底我们并不是受戒的法师，住持也很少对我们讲佛法，顶多带着我们做些相关活动，或者在几个客流量多的节假日让我们穿着青色僧衣打打下手接待游客。因为我没有想清楚要出外学些什么，心里对于娶妻生子也没有特别大的渴望，于是二十年如一日待在东明寺里，每天四点起床早课。
东明寺并没有强制消费，连周边店都没有开设，大门口也有免费的香赠送，善信只能通过购买价格固定的特殊长香或者佛灯来给寺庙捐额外的香火，并且购买数量设有上限。
一鸣的母亲供的莲花灯就是这一种。
一鸣在这里是个纯粹至极的游客，连入口的免费香都没有拿，陪着妈妈进来单单搞郊游，虽说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们的寺庙既不是名胜古迹，也不见得风景一流，来我们这参观的旅客一般都带有一些“目的”，或为财或为运，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在母子二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一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开口，对我说：
“大师，你说我算不算见过鬼呢？”

我脑中此刻闪过三十二亿百千念，想着你既然已经考上了高中那么还在这里发甚么中二病呢，但是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如果我此刻拒绝了他那么多年以后这个少年在深夜里想起今天必定会尴尬地以头抢地听到脑子里回响的水声罢！”而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大师，真的很温柔！
于是我正色：“说出你的故事！”
气势如虹。
一鸣愣了一下，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概四月份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压力挺大，睡觉到一半睁开眼睛看到有个青面獠牙的家伙趴在我身上盯着我，很符合日常观念中的鬼怪。我当时想着，就算是鬼压床未免也太字面意义了吧——”
我点点头：“你自己也说了，只是精神压力大，以及之后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吧？”
一鸣说：“完全没有哦，反倒是顺利考上了，我还挺高兴的，这或许是一种「见鬼了才能考上」的具象化吧，要说惊惧的地方就是感觉太过真实了，高兴只是高兴某些符合自己预期的征兆出现了，结果本身反而无所谓了。”
我有点担心：“你的预期是什么呢？你该不会觉得什么奇迹降临了吧？不要瞎想了，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一鸣笑了起来：“不会的啦大师，我是坚信我能考上的，毕竟我每天都很努力。”

中考之后的下一次大考就是高考，一鸣和他的妈妈就像那种只要满足条件就会出现的npc一样，在一鸣高考前年的年末准时刷新出现在我们寺里。
仿佛是某种固定程序，两个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至于我为什么对这件事情有印象，是一鸣先认出了我，他向我走过来取下口罩展示容貌。
通过一番寒暄，我恢复了关于他的琐碎的记忆。我注意到一鸣吃力地去看树上挂着的红色祝福条，然后打趣说大家的愿望不管什么时候都千篇一律。我对于他这种自以为看得很清楚，实际上没有任何人生阅历的学生发表的醒世恒言不屑一顾，让我好奇的是另外的事情。
我问一鸣：“你近视了？怎么眯着眼睛看东西？你怎么不戴眼镜呢？怕戴口罩起雾吗？”
一鸣看白痴般看着我：“大师我当然近视了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重点高中的学生，但至于眼镜……”一鸣压低了声量，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看，“只是因为我妈妈不让我戴。”
我很不解：“为什么不让戴啊？”
一鸣挠挠头：“我是有眼镜的，但是妈妈不让我在她面前戴，我只能在学习的时候偷偷地戴——因为她说戴着眼镜走路像一个书呆子，她看了心烦。”
“阿这……”我一时语塞，想到一鸣妈妈为自己的儿子求取好前程时那副虔诚的姿态，我不由得感叹人思想的复杂性，“所以，令堂是希望你成绩好但是见不得你为此做出的努力咯？”
一鸣歪头想了一下说：“也不见得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打开了与他妈妈的聊天框：

2019年

8月15日 21:11
【妈妈】你在玩手机吧？
【妈妈】学习去
【妈妈】妈妈不打扰你了

8月17日 23:02
【妈妈】已经在学习了吧？
【妈妈】一鸣
【妈妈】放下手机刷题！

8月20日 23:47
【妈妈】又在玩手机了？

8月25日 23:56
【妈妈】学点习咯

8月30日 01:15
【妈妈】冲刺阶段了

9月10日 17:03
【我】［网页链接］
【我】妈妈你看这个
【妈妈】别看，好好学习

……

12月10日 23:21
【妈妈】今天模拟考怎么样？

12月12日 17:35
【我】［图片］［图片］［图片］
【我】妈妈，你不要担心，现在的成绩有下滑是因为我在考试的过程中发现了不少被我遗漏的知识点，幸好现在发现了，要是在高考的时候遇到了就不妙了
【我】我已经纠正了80%

12月13日 00:21
【妈妈】>回复｜［图片］［图片］［图片］｜你是猪啊？
【妈妈】讲给佛祖听，佛祖会解决的

一鸣苦笑：“其实还挺鞭策我的……”
我说：“但是你好像，并不怎么回复信息？”
一鸣说：“我是住校生，每天10:40就强制熄灯了，妈妈找我并不是希望我的回应，也不是要说给我提供什么帮助，只是她晚上感到焦虑了就通过手机窗口来「召唤」我，抒发一些负面情绪而已。”
我叹口气：“看来你也不容易啊，你说你曾经在中考的时候超具象鬼压床，证明你是那种容易给自己上压力的类型，要学会释放啊。”
一鸣说：“谢谢大师关心，只要手机一关，什么事也没有。我有自己的学习节奏！势在必得！”
一鸣撩开袖子给我看他抄写在手上的单词：“其实妈妈也不同意我拿着单词书到处走，她说这么做像个神经病。但是我在学校里就喜欢这么做，现在是放假期间，就先这样应付着家长了。”
我俩正交谈着，一鸣的妈妈在远处喊他过去：“一鸣啊，别瞎跑了快来拜拜佛呀！”
一鸣说：“不了不了，我是团员来着。”

此后天气渐冷，市里为隔断瘟疫传播，分批次下达了通知，要求各类公共场所停止营业，先是人员密集的集市商场，然后是学校和企业，最后到我们这样的旅游景点。
其实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寺院除了新年、佛诞日这类适合祈福的日子外，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游玩，因此我们营业与否无人在意，但住持还是让我按照市里的规定，在东明寺的各种互联网公号上发布了停业通知。
在停业前天的那个黄昏，最后的唯一的游客匆匆赶来要求购买许愿的莲花灯，我认得她，她是一鸣的母亲，距她上一次带一鸣过来仅过去了不到两个月。一鸣的母亲许的愿望跟两个月前没有不同，是希望一鸣可以考入某某大学，不同之处在于一鸣没有跟来。
我帮助她摆灯，因为近期没有什么游客，灯台上只有日积月累的凝固红蜡和一鸣母亲供的这盏孤独的灯，摇曳着火光。
我随口问：“施主，一鸣近日学习很紧张吧？学校停课了只能在家里面学习了。”
一鸣的母亲叹气：“他紧张什么？他回家这几天根本不学习了，晚上十二点就睡觉了，还老是跟我顶嘴。”
我说：“考生心理压力大是很正常的，包容一些让他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或许会更好。”
一鸣的母亲说：“他根本考不上，还是讲给佛祖好了。”
我摆摆手：“不是这样的，事在人为啊。”
一鸣的母亲并没有接话，沉思了一会问我东明寺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放，我如实回答说不知道，她又追问能不能卖给她一些佛像之类的法器，我刚刚想对她解释东明寺没有这种业务，但是突然脑中有某种奇怪的灵光闪过，我似乎知道了一些道理。
我左看右看确定住持不在，师兄没有注意到我在干嘛，于是点点头：“有的哦！”

“施主请您等一下。”
我丢下一句话之后转身跑去主殿后面的杂物间，我记得那里似乎留有几本免费送给信众的，印着佛教经典的小册子。可是我摸来摸去找不到，只找到了几页传单。
传单就传单吧，我抽出一张快速叠成元宝的形状，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因为看起来比较美观，然后又找到了写书法时用的镇纸——只是一段很普通的木头。因为实在太普通了，我又用几条崭新的祈愿红绸煞有介事地一圈圈包好，涂上浆糊保证里面的芯不会漏出来。
角落里还有一个香炉，我把它拿过来，跟刚刚叠成元宝的传单以及那块包好的镇纸一起放在一个布袋里面，扎上口袋。
我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团出了一个小礼包，三两步走出杂物间把这个简陋的包裹郑重地交给一鸣的母亲。
“施主，这个是特别的法器。”
一鸣的母亲想要打开来看，我制止了她。
“施主，这个要回家才可以拆开。”
我补充说：“这个袋子里面有一块祈愿的元宝，您只需要把元宝拆开，对着佛祖的化身念诵上面的经文，就可以心想事成了。”
我继续胡诌：“您必须得用袋子里的香炉上香，这之后才可以进行念佛的仪式，仪式之前要洗净双手，在每天早上八点和下午两点以及晚饭之后进行三次念诵，如此循环直到高考前两天。”
“这样就可以跟佛祖进行链接了，然后再打三天的闭口禅——必须是三天且不能说任何话，不然就会扰乱能量，佛祖就无法接收到愿望了。”
于是整个场景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
“那个，施主，这个法门是很特别的，也非常灵验，需要支付648元结交善缘，如果您觉得没有必要的话，也没有关系哦。”
我说着就作势要把布袋给拿回来。
一鸣的母亲把布袋放进手提包，拿出包里的手机：“小师父，我转给你。”

东明寺直到第二年的盛夏才再次开放，因为接收648转账的缘故我添加了一鸣母亲的社交账号，在某个无聊的夏日，我打开手机翻看好友动态解闷，电子的洪流中，我看到了从来不分享生活的一鸣母亲于今日下午展示了一鸣的高考成绩。
那是一个相当扎实的成绩，没有夸张到吓人，但是要进入一鸣母亲所希望的那所大学是完全够了。
“原来高考考完了啊。”
我给那条动态点赞，并且在评论里祝贺了一鸣，或许这对母子又要来还愿了。
志愿填报完成之后的几周，一鸣的母亲拿着那个布袋子在寺庙里到处找我，我怕师兄看到了我捏出来的滑稽布袋，整件事情露馅，于是赶紧让她先把袋子还给我，她喜笑颜开不停地感谢我。住持这个时候走过来，一鸣的母亲又在住持面前夸赞佛祖，我趁这个时候开溜。
我在寺庙外面找到了依旧一脸仙气四处乱转的一鸣，我叫住他，他整个人飘过来。
一鸣说：“考完之后我就打了好久的游戏，好累。”
我说：“所以你不是为学习所伤啊？”
一鸣说：“我已经恢复好上一个阶段了，这个阶段我在搞电子竞技。”
我说：“无论如何，你得偿所愿了。”
一鸣说：“有惊无险，换在家里面学习实在是让人意外，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能适应，后面慢慢好起来了。”
我问：“是因为你的知识越来越扎实了嘛？”
一鸣抬头望天：“……主要是妈妈不念我了，她那段时间总是神神叨叨的，考完之后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我抓紧了布袋藏到身后：“哦哦，可能是因为她很关心你吧！”
一鸣沉默。
然后他看着我说：“念佛会被保佑，但是对人来说，念人是精神压力。”
“所以佛陀才会是开悟者吧，不会掉入「他人」这一地狱之中。”
我笑他：“你都要读大学了，还在这里发表深刻言论吗？”
之后我加上了一鸣的社交账号，给他发送一个价值648的红包。

7月25日 10:42
【我】［红包转账］
【我】幸苦啦。
【一鸣】谢谢你，大师
【我】你可以变得更强了！或者买泳装皮肤也可以哦！
【一鸣】>回复｜你可以变得更强了！或者买泳装皮肤也可以哦！｜不是因为这个。
【一鸣】谢谢你
【一鸣】把对象从我变成了佛祖。

夜幕降临，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宿舍，本来我是从小跟许多的师兄弟一起住，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我成为了寺里年龄最大的非出家人。
我想着要不要去学做厨师，这样就可以「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了」，我也把这一想法跟住持说过，他也很支持我。
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开了游戏，半小时后我起身去卫生间，回来之后我看到了那个布袋——早上一鸣的妈妈把它还给了我，我没有打开，把它带回宿舍随手就扔在了桌子上。
它现在软趴趴地摊在桌子上。
我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聪慧。
我把那个布袋拿过来，把它打开，里面的镇纸和香炉应该还能回收接着用。
布袋里面的叠成元宝的传单已经被打开，这种传单反复折叠的话会掉粉，而这张传单的折痕处已经掉粉掉到完全变白了，还起了毛躁的边。
我把传单扔掉，拿出香炉，香炉很澄亮。
我拿出最后的物品，那个被我说成是“佛祖化身”的，普通的书法镇纸。那个镇纸外面裹着的红绸没有被破坏，仔细看看还能看到我在制作它时黏的浆糊的痕迹，相当粗糙。
我想把红绸给拆掉，但是拿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奇怪，本该坚硬的木头此时软趴趴的，摸不到棱角。
我很好奇，扯掉了外面的包装。
就在我扯开红绸的时候，木头的粉末从包装里喷涌出来，因为我大力的拆包动作散逸到了空气中，然后降落到地板上。
我心里大惊，捏了一下剩下的部分，松散不堪。
我小心翼翼把内容物倒出来，那块镇纸已经完全变成木屑了。

【完结】(=ﾟω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