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极度疲惫的边缘,我又反复短暂地睡着过几次,最后还是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性,因为不知道小米会在什么时候来敲门,所以我还是需要保持清醒,尽量在小米刚敲门时就让她进来,否则另一个我还是会有醒来的可能吧?毕竟在上一段时间里,就是小米的电话叫醒我的。
为了不让自己再睡着,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刷手机,但在看到自己的照片,哪怕只是刷到一些其他模特的产品合作图的时候,我仍然感到心有余悸。我很快就把手机关掉了,可是当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后,房间里的压抑就显得特别可怕——明明床上正在熟睡的那个人也是我,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她醒来?
就这样强捱了一段时间过后,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做的。我打开浏览器,首先找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家酒店的官网,但没有这家分店的单独网站,于是我又去找了酒店归属的集团的官网,是加拿大的一个集团,我回忆了从一楼前台值班表上看到过的Tin姐的名字,在那个网站里搜索,同样也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就在我准备放弃搜寻和Tin姐有关的线索的时候,我忽然间想起在积水的楼道里听Tin姐讲述时,她曾提到过她是在加拿大学的酒店管理,我再次尝试将“进修”、“交换生”、“Master”之类的关键词输入,竟然真的在六年前的一篇推文里找到了几张合照,标题是“优秀交换生结业合影”,我在最后一届的照片里找到了Tin姐,她当时站在前排的中间,看起来比现在要青涩很多,穿着一身标准的西服外套站在有阳光的雪地里笑,衣服甚至比她的身形还要大一些。我照着下面给出的学员名单比对,原来她当时的名字不叫Tin,难怪搜不到。
而当我将她之前用的英文名重新输回酒店官网时,结果里竟然出现了一些风格明显不同的标题,关于各种的都有,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论坛?我点开其中的一条,页面跳转得很慢,但的确是另一个域名了。
在页面跳出来后,我发现那的确是酒店下面的一个用户论坛,而显示出来的结果应该都是Tin姐的账号在论坛里回复或发言过的帖子,大概有几十条,大部分都是一些很正常的咨询,比如酒店是否会提供接机服务,停车要收费吗,酒店下面的五缘湾帆船中心是归属酒店的吗,如果游玩是否要额外花钱等等,还有一些则是讨论酒店的设施、服务之类或单纯的吐槽。我随意点开了几条,发现准备来住的和已经住过酒店的客人在进行一些询问和讨论,帖子里也会有像Tin姐这样的酒店工作人员的账号对一些问题进行解答,基本都是有关酒店的设施和收费规则一类的、很条理化的信息,我看了一圈后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就在我准备退出,索性就坐在沙发上干等的时候,一则标题为《各位老板有谁了解厦门这边的骨螺紫染料吗?大概是南北朝时期的一批佛像》的帖子让我不禁心头一紧。这不是酒店问询的论坛么?怎么会讨论到这个话题?
在点进那篇帖子之前,我还是有过迟疑的,可能是因为这个标题引起的紧张让我太过于专注,在我回过神时一度以为另一个我已经醒来,正坐在床头沉默地看着我,幸好只是失神时的错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那篇帖子。
在大概浏览过前面几楼后,我对这篇帖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论坛上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是这样的,五缘湾因为连通了集美大桥、港口和高崎机场,交通条件很好,所以厦门国际会展中心就设在靠南一些的地方,尽管会展中心附近也有商务酒店,但有大型会展的时候那些酒店的承载能力还是不够的,五缘湾就通在二号线北面几站,加上集团和很多企业有商务合作,我们现在所住的这个酒店自然就成了有会展时那些与会人员会选择下榻的地方。
而之所以那篇帖子会聊到“骨螺紫染料”,就是因为每年七月国际染料展都会在厦门举办,那篇帖子是六月时发的,发帖人A应该是某个染料商或从业者,因为知道每年染料展的很多与会人员都是行业内极具影响力的人,并且都会住在这个酒店,他就在酒店的论坛里问了一些专业问题,也许是希望借着那次染料展的机会寻找合作的可能。
A在那篇帖子里介绍道,骨螺紫是一种极其古老、工艺特别复杂的染料,最早是在青铜时代的腓尼基生产的,因为制造难度极高,且独特的由紫到红的醒目渐变色特征,骨螺紫一度是欧洲最稀有、价格最昂贵的染料,以至于在拜占庭帝国时期,它是皇家御用的染料。
骨螺紫之所以难以生产,是因为它只能从贝类的腺体中提取,在地中海沿岸,当时的腓尼基人通过用诱饵捕捞一种叫做Murex brand aris的深海贝类,在将数千个贝壳捣碎后,他们从腐烂的肉壳混合物中提取出贝壳的腺体,放在太阳下烘烤后为布匹染色。
那篇帖子接下去的情况是这样的——
A:想问一下各位老板,有没有对这种工艺比较熟悉的?
B:听说过,但这个方法失传了吧?而且现在都是工业化生产的,走量走标准化的,那种纯手工的工艺谁来做啊?我们这边都是做工业自动化制品的,你去问问艺术家比较好吧?
A:确实提取效率和产量都很低,一万只贝壳只能提取1克左右的骨螺紫。
C:操,那他妈比黄金还贵吧?兄弟们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吗,我让厂里所有人连夜买票去地中海挖贝壳。
D:带我一个!有钱一起挣,现在染料真不好做啊,不过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些捣碎的贝壳的?如果要成规模地生产这种染料,那些被挖了腺体的贝壳得堆成山了吧?这处理起来不比我们的工业废料复杂么?
C:没准吃了吧?去年来厦门的时候吃了一家蚵仔煎是真好吃。
A:确实会比黄金贵。我之前看到过一篇记载,在罗马帝国时期,一磅紫色染料需要三磅的黄金。
E:你说的那种传统工艺,应该是在普林尼的《自然史》中记载的。
C:懂行的来了[大拇指]。
E:《自然史》里详细写过,制作骨螺紫时需要将盐加入贝类腺体的泥浆里,然后装进罐子里煮沸,随时观察罐中混合物的颜色变化,在颜色即将变化为正确的骨螺紫之前,要用极快的速度将毛皮浸入混合物中染色,这一过程的上色效率也很低,真正重要的衣物在它还是纤维时就需要多次重复这道工序才能够完成上色。
C:那这活我们能干吗?
E:我刚刚提到的仅仅只是工艺方法,一位真正有经验的骨螺紫制造者需要非常清楚地知道怎么通过水质和季节判断贝壳的活性,以及用怎样的顺序加入不同种类的贝壳腺体和特质的秘方,这样才能够产出真正称得上“皇家紫”的由紫向红渐变,在平时呈现深紫色,在光照下呈现深红色的骨螺紫染料。
D:大佬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过几天开展了有机会认识一下吗?听了您的描述,我估计了一下如果掌握了详细的资料,要想复制这套工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就还是之前两个疑惑,一个是这种染料只能从活贝身上提炼,不能像群青一样用工业方法制造吗?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是上面提到的,被割了腺体的贝壳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E:骨螺紫之所以稀有,就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一套确定的制作工艺工序,现代工艺可以使用紫脲酸胺代替骨螺紫,但真正优质的骨螺紫染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来的那种渐变色是单纯化工染料根本无法实现的。而且,自从拜占庭帝国时期开始,在欧洲文化中骨螺紫就已经与地位、权力、名望联系在了一起,中世纪时期,紫色一直是神职人员的服饰颜色,在一些并不正规的注经中提到过,骨螺紫染制的衣物之所以能够维持数百年不褪色,是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的生物制色,衣服上所染的并非是染料,而是贝类的血肉与腺体分泌物,它们的色彩作为灵的一部分被钉死在毛皮纤维上了,尽管这种说法并不主流,但还是在隐性文化中被大多数人接受的。至于你说的被捣烂的贝壳的处理方式,丢掉,就是丢掉处理,之前西顿和泰尔的郊区挖出过规模恐怖的贝壳坑,这类贝壳在腓尼基沿海一带几乎绝种,在西顿,被割掉腺体后的贝壳,连带着血水、碎壳和肉糜,能堆出40米高的山,那个在太阳下暴晒过后深海生物腐烂的味道是难以忍受的,这也就是了为什么西顿的染料工场建在城市南部14公里处的萨雷普塔。
A:感谢您的解答,真是太有帮助了!想请教您一下,您是否了解南北朝时期的一种类似的工艺吗?
E:你说的佛像,是这一批吧?[图片][图片][图片],南北朝的佛像都偏清瘦,眼睛一般都会被被雕刻成柳叶状。
C:这是刚出土的时候拍的吗?怎么感觉看起来有点恐怖……
A:对,就是这批佛雕,之所以会感到诡异也许就是因为眼睛,眼睛处上的一种深红色染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佛像身上的其他部分都褪色了,只有眼睛处依然保持着这么深邃的红。这批佛像出自一位不知名的佛雕师之手,我只查到他当年雕刻这批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点就是厦门这一片,南北朝时期应该叫“鹭岛”吧?我一直在找和这种红色染料有关的信息,在一些史料和地方志记载里,当时的皇帝对佛教有狂热信仰,在得到这批佛像后几乎就没有离过手,几乎到了着魔的程度,下令让那位佛雕师继续按照这种方法制作各种样式的佛像,但没过多久那个佛雕师就死了,而且很快皇帝也死了。我看到的一份资料中写到,当时的官员根据圣旨在海港边一座偏僻的荒废寺庙里找到那个佛雕师尸体的时候,在五百米开外就能闻到熏天的腐臭,碎掉的贝壳几乎要把寺庙堆满了,搜寻的一行官员在夜里抵达寺庙时,火光照射下庙里那座最高的石制佛像已经被死贝的碎壳和肉糜淹到只露出眼睛,当时记载说,那尊石佛的眼部以上都已经被熏红了,死贝的山发生过坍塌,把佛雕师埋在里面,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块是不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