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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永明诗歌的创作带有晋宋残留的士族趣味:喜爱清澄寥廓的景象,热衷雅文化,注目于情感的抽象重塑、美化、纯化,追求神超形越。当然,永明诗歌的内容本身和语言都已经倾向世俗化,例如引进艳情题材,民歌语言的侵入等等。但是,如果用更辨体的思维去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在本身最接近民歌的五言绝句体中,永明体诗人表现出非常强的文人改造倾向。即如: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落日高城上,馀光入繐帷。
寂寂深松晚,宁知琴瑟悲。
宫怨和咏史本身就是比较文人化的题材,高级抒情结构的使用更是摆脱了民歌中天然活泼的情趣,更近似“贵族”或曰“知识人”拥有的情调。可以说永明诗人在尝试把南朝新潮的修辞和抒情技巧压缩到五言四句的结构中。
2.在传统的五言古诗题材中,永明体诗人主要表现士族审美趣味。具体如前所述,此不赘述。
3.永明体诗人中,沈约热衷于杂言、七言尝试,但王融和谢朓不具备基本的七言诗写作能力。
——直到南齐,四言为雅、五言流调、七言俗之又俗的观点还没有改变。作为永明文学的明星人物和领头人,谢朓与王融对七言都没有兴趣,也几乎不尝试(王融写过几首七言体的佛教颂赞,谢朓写过七句一断的郊庙歌辞,但前者是颂赞体例,后者是谢庄定下来的规矩,事实上这些七言作品中,王谢二人表现出的修辞技巧是很生疏的,包括使用散文句式,不能很好地断开音节等等,可见他们对这个确实不熟悉)。而南梁时期,因为皇室成员萧家对西曲、七言的兴趣,以及社会潮流,七言诗很快风行了文人创作。由此也可以看出,永明诗人对当时俗文化的汲取还是有所保守的,远不似后来南梁文人如鱼得水。
4.作为他们宫廷文学的主体,新兴的近体诗,主要承担的是习作功能。
永明诗人的宫廷作品,新兴的近体诗,虽然是永明声色这部著作的研究重点,但是它落在一个微妙的区间内——最典型、最著名的永明诗人,如谢朓,学术界一般把他视作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后继,早年这些宫廷诗作只是作为“习作”被考察。而真正作品主体为应制作品的一批宫廷诗人,其实他们作品都散佚了,谁知道虞炎写了什么诗呢?
那么,近体诗本身,抛开其讨好皇室的政治价值,纯文学角度,对一个永明诗人来说,究竟是引以为傲的成就,还是少年时代的习作?只从现存文集考量,我觉得可能真的只是习作。
把谢朓诗歌做简单的编年,可以看出,他在二十六岁之后,一边写新潮的近体诗,一边努力学习晋宋传统五言古诗的写法,从主题和修辞上都宗法谢灵运和颜延之。到他三十岁以后,创作就以五言古为主,近体只是偶一为之。其他人的诗文因散佚而难以编年研究,但我想大致情况可能也相去不远。南朝人极重文名,大概这些年轻的文学天才也没有把一辈子创作都押在新兴近体诗上的打算。
因之,永明声色这部著作越呼吁大家正视南齐宫廷诗人的成就,就越无法解决一个矛盾:是谁在“忽略”南齐宫廷诗人的成就?如果指沈约谢朓,那他们都是自初唐史书编篡以来就列入官方文学史叙事的人物,没有人研究六朝文学史忽略他们。如果指当时的其他宫廷文人,那对不起,作品散佚了,谁也不能无中生有。即使是这本书的作者,从头到尾都只探讨了沈王谢三人的作品,连范云刘绘都没有谈到。
所以真相是,被忽略的东西,只有沈约谢朓等人身上“宫廷”的部分。南齐“宫廷”文学确实被忽略了,因为其主要作家如谢朓,被从古至今的研究纳入士族文学和山水诗发展的序列,宫廷文学只是作为早年经历被谈到。如兴膳宏,探讨了谢朓早年宫廷咏物对其后来写景的影响。
但假设作者要为这种忽略抱不平,那真是太奇怪了,已知南齐宫廷文学只有沈约谢朓存世作品较多,又已知沈约谢朓作品中经常拿出来讨论的不计入宫廷范畴,好像只能说明南齐宫廷文学就是不行,其他人都没有沈约谢朓行,而沈约谢朓自己的宫廷作品又没有山水作品行,所以古往今来大家都不甚关心,放任它们散佚或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