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提到山水诗,我要在这里放置一些何水部(=゚ω゚)=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
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
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
暧暧高楼暮,华烛帐前明。
罗帏雀钗影,宝瑟凤雏声。
夜花枝上发,新月雾中生。
谁念当窗牖,相望独盈盈。
初宿长淮上,破镜出云明。
今夕千馀里,双蛾映水生。
的的与沙静,滟滟逐波轻。
望乡皆下泪,非我独伤情。
旅葵应蔓井,荒藤已上扉。
寂寂空郊暮,无复车马归。
潋滟故池水,苍茫落日晖。
遗爱终何极,行路独沾衣。
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
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
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轻。
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搬运之前的吐槽,同样是优美柔和的笔触,宣城和水部之间的差别就像春暮和晚晴。前者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接续乃是“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在霞光业已散尽、万物沉入黑暗的那个瞬间,仍旧用“覆”、“满”这样的词汇,让一切的美在此刻得以圆满和充盈,让人想起济慈的恩底弥翁,“死亡不似盛夏死于寒冷利剑那样悲楚, 因我已是蝴蝶”。
而何逊,就是会怜惜很多东西:水中闪烁的月影,夜晚无声开放的花。这些朦胧美丽之物,正是何郎的春风词笔,然而他笔下更多的是无休止的雨夜和风浪,“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鲜明刺目的黑与白。
何逊是一个很狭隘的诗人,不仅在于题材的狭隘——无休止地风浪奔波、沉沦下僚,日复一日的天涯孤旅、晓灯夜雨——更在于他性格的执拗和自尊。比起同时代寒素诗人对社会的揭露和批判,他更多是自责,觉得自己辜负了别人的期望,终究不能成大器。假设何逊具有更高的“理性”,他或许能写出“更深刻”的诗,但是他没有。事实上倒不如说何逊不喜欢评价和论断,即使是咏史诗,他最隽永的那些句子也是空气中脉脉流动的情思,人与世界的朗然相对:“山莺空曙响,陇月自秋晖”、“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
所以我称他为一个狭隘的诗人,只看得到自己和无尽的空。投一粒石子进去,那种狭隘就无所遁形,原来只是一个冷落的人和他无谓的心事。但是空就在这里,他的人也就在这里,中间一段无法度量的距离就是他的诗。
这样蹉跎一生的何逊,在他的晚年仍旧描写春风,只已不是当年的“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而是:
望乡空引领,极目泪沾衣。
旅客长憔悴,春物自芳菲。
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
无由下征帆,独与暮潮归。
说得更简洁一点,“客子行行倦,年光处处华”。萧驰先生曾经对何逊做出如下评价:
“……何诗本身即有一种优游而裕于哀乐的性质,其吟咏舟行和江岸送别的诗,就被赋予了“能言人同有之情”、“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的共性。”
“……而何逊本有自个人经验去感悟世人普遍情感的抒情本体意识,故而他创造的并非一游赏之景观,而是绘画中“由时而现”之景。”
春风之中,昔日何郎已经了然,自己只是一个春季的过客。“客”是传统山水诗的重要符号,谢灵运小名即为谢客,而明清人凭吊谢朓时亦不无感慨地写下“曾为一夜青山客,未得无情过板桥”。然而何逊之“客”,绝非二谢在士族隐逸情怀和皇室权利斗争中的辗转依违,而是最原始亦最平常的旅客姿态,因为他竟不是一个生来“高贵”的人,也没有竭力去挣得高贵的渴望。
在南朝这个门阀社会中,何逊既非天生贵族,也非炽烈进取、奋不顾身的寒素,只是一个耿直清高而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的中下层士子,一生羁旅飘泊。除了写诗的才气,他无法把自己区别于芸芸众生。正因如此,他的身影是百代之过客,而他的诗也是垂爱人间的晚晴,以清明柔和的光辉收拾雨后的散乱与颓唐。可以说至为狭隘也至为广袤,从来没有人行走在云上,我们都活在雨的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