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个梦，绝途


和营部走散已经是第四天了，前三天里敌人再没有炮火轰炸过859.3高地，不过敌人斥候部队已经摸了上来，也就没必要再轰炸了。

高徐海默默的看着眉头紧凑的排长，一阵阴风吹过，他紧了紧千疮百孔的军大衣。军大衣是从一个敌阵亡的军官身上扒下来的，排长看徐海年纪最小，就给了他。那个军官身上被打出九个窟窿，其中三个穿过了他的身体，在大衣上留下三个洞，不过这些洞随后就被溢出的棉花堵住，现在那些露出的棉花也已经被烧黑，破开的地方和没破开的地方已经完全一个颜色了，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哪里破了哪里没破，不过对于徐海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徐海三天没吃饭了。

高徐海所在的2排，是营里有名的独立侦查排，这个排的排长曾经单枪匹马闯入敌人的炮兵阵地，打死了四个士兵，俘虏了另外二十二个士兵和一个少尉排长，不过听说那次排长不但没记功，还记了过，在全营前做了检察。做检查那天徐海还记得，他们那个英雄排长在台上满面红光的说我错了，嗓音像拨锣一样响亮，那声音，好像在说我光荣一样。

徐海笑了笑，看向了他的排长。

徐海是个新兵，因为打枪准被排长挑走，这让徐海很自豪，他还记得他自己因为四百米百发中九十七被排长领走的时候，他同年兵眼里的那种羡慕，那种自豪是没法用语言形容的。徐海从小眼睛就好，他很喜欢《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面那句“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觉得这句就是天生给他写的，当初打靶的时候，手里的枪只是微微一颤，子弹就被他送进四百米外的靶牌上，手里传来的触感让他熟悉，报靶员那句洪亮的“中！”让他欣喜，但他那时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把子弹送进别人的身体里，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敌人也会把子弹送进他的队友身体里。

那是三天前抢占859.3高地的时候，排长让王亚君和李聚杰两人跟随他从高地侧旁的陡坡爬上去，伺机端掉敌人的重火力点和重火力的维持点，如果有的话。他们还在半山腰时，战斗就提前打响了，循着声音，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一直开火的轻机枪，运作那架机枪的是三个人，徐海受过专业培训，认出了观察员，供弹手和射手，供弹手潜伏在射手旁边五六米的地方，观察员在射手前方的一个浅坑里，而射手在操控机枪左右扫射。

徐海看不清前面的战况，但他通过射击频率看出来自己人的损失应该不小，他招呼亚君瞄准那个供弹手，然后自己瞄准射手，李聚杰就在旁边警戒其他方向。他短促的说了句开枪，两颗子弹就钻进了射手和供弹手的身体，射手趴在机枪上，腿脚还颤抖着，而供弹手只是忽然再也没了动静，那个观察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慌张的爬开，但徐海没给他活着的机会，于是观察员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枪声掩盖在其他枪声里，就像眼泪可以隐藏在雨水中，徐海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总是在枪声最密集的时候才开枪，在枪声不多时他都只是爬伏着，像一个猎手，冷静又冷漠。

但他还是被发现了，一个四人火力支援小组中有人发现了他们，于是这个小组招呼别的小组一起压制这个小山包，徐海只能隐蔽。但当他抱紧自己的枪颤抖时，他的眼角里闯入一堆长得很像王亚军的肉，那肉上密密麻麻十几个弹孔，他呆住了。

接着他又看见一条很像李聚杰胳膊的胳膊，那胳膊看起来像是从肘部断开，连着一条筋一样的长条，血从断裂处续续流出。

他没看见李聚杰，所以那胳膊也不定不是李聚杰的，他也没找到王亚军，所以那肉说不定并不是王亚军，那小子指定逃跑了，他跑的很快，敌人射不到他的。

接着排长赶走了敌人，在小山包后面找到了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目光呆滞的徐海。

徐海疯了，但好在他还会开枪，开的枪也还很准。

徐海疯了，但是他好赖还活着。

可是排长要死了。

排长腹部中弹了，他咬着牙不说，就是不想让徐海担心。这三天来排长带着徐海东躲西藏，看见山洞就钻，看见树林就藏，看见敌人就躲，中间也打死两个小组的敌人，缴获了敌人的枪弹，但没看见有吃的。

有天晚上排长趁徐海睡着，解开衣服一看，他的肠子在衣服上磨出一大片血，露出的部分已经白了，白的发灰，已经没血色了。

于是从那天起排长也没喝过水，因为会加剧感染，会稀释血，会…

排长抬头看了看徐海，对上那双无神的眼睛，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砰！”

排长听到一声闷响，然后他感觉半边身子没了知觉。

他在倒下的那一刻看见，一直跟着他的徐海呆呆的看着他。

“砰！”

徐海听到一声闷响，然后他感觉世界在倾倒。

排长倒下了，露出了衣服下的半截白肠子。徐海想哭，但是眼泪流不出来，就像是藏在雨水里似的，就像是堵在泪腺里似的。

他抽出怀里的枪，支起身子，想要和那个打死排长的敌人比比枪法。

“砰！”

第二声枪声没让徐海听到，或者说没来得及听到，徐海就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