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体内传来漏气般的声音,可能是内置的暖气通道或者水管,我和黑鸟安静地对坐着,回想起黑鸟每次出现都是在十分危急的时刻,此时他看似疲惫、没有任何行动欲望的样子还从未见过,但即便如此,我始终不敢对他放下戒备。
“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我为什么可以回到这个地方?”出于某种未知的预感,我认为我应当尽可能地不透露出自己知道的事情,一年前小米带我去和品牌方谈价格,她总是告诉我,如果你不会谈判那你就沉默吧,始终问出你的问题会让你总是掌握主动,而如果你所掌握的情报被对方知道得越多,谈判对你而言就越不利,“你好像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很久,而且你刚见到我时说‘你真的回来了’,你一定是提前发现了些什么,所以等在这里对吧?”
黑鸟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像是要说什么又选择闭口,他摇了摇头后说:“其实你说得不准确。大概三四个小时前,赤藓的微博发了今天的照片,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但还是决定不告诉黑鸟我看过他做的b站视频。
“那批照片被处理过,当然如果事先不知道方法,你肯定是看不出来的。”黑鸟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到傍晚时我还是不能确定你的身份,沙滩上我离你太远了,回到酒店后我一直在等。”
我顺着他的思路想:“我明白了,你在等赤藓发照片,你是在看到那批照片后,仔细观察了照片里我的脖子,发现没有【红】,所以判断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黑鸟点头,“【红】在普通相机的像素处理上是可以表现的,但他把你脖子上每一个像素点都处理过一遍。”
一想到那个男人躲在房间里,把我的照片放大成像素点,再一粒一粒处理干净,我不禁浑身抖了两下。
“我当时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放弃这个位面了。我在这个位面上找了很久,我一度猜测你早就已经因为误打误撞去到其他位面了,这个地方本来就存在很多‘门’,肯定是很不稳定的。”黑鸟说话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念话剧,混杂在微甜的浑浊空气里令人头晕目眩,他的手指在地毯上来回拨弄着,绒毛上的粘稠血液像蛛丝一样被拉长,像小孩子在玩弄某种其实很血腥的游戏,他毫无表情的脸在这间黄色的房间里显露出一种极其荒诞的反差感,“我本来打算在凌晨时就离开这里,台风登陆以后就不好走了。”
其实我也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都是从台风开始的。因为台风直接登陆厦门岛,本岛和大陆几乎就断开了,细细回想会发现,就是因为台风,拍摄场地都被调整到就近的荒地和沙滩,我们到厦门岛后除了拍摄组竟然没有见过其他人,就像这场台风把这座酒店和外界完全隔绝开了,而距离台风登陆越近,诡异的事情似乎就越多,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信号或者期限?
“路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发现有‘翘曲点’存在。”黑鸟平静地说,“‘翘曲点’和【红】一样,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看到,这是它在这个位面的名字……解释起来很复杂,我们也只是知道这种现象的存在,很多性质都还不清楚,你可以理解成是某人在这里做了一个标记。”
“标记……”我总是觉得黑鸟有很严重的臆想症,就算他说得很认真,总是让我想到高中的男生刚刚学会一点物理,就试图构建一种自己的理论体系,还义正言辞得和老师对峙。不管在经历了这么多离奇的事后,理智告诉我,就算他所描述的这些概念再难以置信,概念所形容的现象是大致一致的。
“……出于习惯,我还是在这里把翘曲点补完了。”黑鸟笑了一下,“还好救了你。”
他这一笑让我不由地颤抖了几下,因为人在那种语气下笑真的很奇怪……一种羞涩、诚恳却不合时宜、令人不适的笑,比拿着刀还要悚人。
“把翘曲点补完……是什么意思?”
“翘曲点只是一个标记,它说明这个地方是需要被布施仪式的,但可以选择布施也可以选择不布施,并不是所有的回溯都是好事,教我的人是这样说的。”黑鸟解释着,“我看到这里有血迹,考虑过后觉得还是需要布施仪式,你回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准备要走了。”
“等等……”我不得不打断他,“你说你看到血迹?血迹就是翘起点吗?”
黑鸟摇了摇头:“血只是标记的一部分……你好像很紧张?”
我的心跳又开始剧烈地加速了,因为此时我想起我和Tin姐都在四楼亲眼目睹过黑鸟跪在地上舔血,那就是我身上的血。
我尝试用最简短的句子表达我的恐惧:“可这些血,是在我死之前,你从我身体里剥出来的……那时我不在这间房间。”
我没有告诉黑鸟我其实曾经就在四楼,就在这扇门的外面亲眼目睹过这一切,那样荒诞的画面,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黑鸟的身体遮住的视野里,其实躺着的是我自己的身体,最难以理解的是顺序和因果完全错乱了,明明是Tin姐因为看到过黑鸟舔血才带我摆脱他,才导致我们会被赤藓杀死,黑鸟从我的伤口中剥出血来…………
但此时黑鸟像是全然没有被这条错乱的因果链吓到,他依然平静地说:“没有问题。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在你的理解中时间仍然是线性的,但事实上时间是环形的,只是很多时候曲率太小让我们误以为它是一条直线。”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手紧紧地抓着地毯上的毛,我自己都没有发觉,“时间是环形的,从一个结束点可以回到这个时间的起点,就像现在我回到了这里?”
“不,不是回到起点。”因为眼神空洞,黑鸟像个木偶一样笑着,他举起手并伸出一根手指,像施展魔法一样在面前不断画圈、上升,“环形……是一种螺旋的形态。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已经成为确定了,你并没有‘回到’这个地方,而是‘再次到达’了这个地方,就像爬到山的更高处,你仍然在这个位置,只是你向下看,能够看到过去走过的所有路,我知道你在困惑什么,但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确定发生过的,你必须走过这一圈路才能够再次到达这个地方。”
在黑鸟又像话剧,又像诵经的声音中,我甚至忘记了呼吸足足有十几秒,我颤巍巍地问他:“你是怎么看到翘曲点的?”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最后还是面朝我,用手指按住下眼睑,然后将那块眼皮向下扯开。
即是距离不算近,依然能看到在眼球密集的血丝覆盖之下,有一块黑色的如同肉瘤般的结构,在房间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钻石一样的复杂光线,仔细看后会发现那是一片片黑色的六边形组成的一层薄薄的肉,像是昆虫裸露在头部的硕大的眼睛。
“复眼。”黑鸟冷冷地说,随即又露出那种我无法理解的、自相矛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