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坐过货梯。那个两面双开的金属门有普通电梯的几倍宽,木头地板湿淋淋的,应该是在傍晚刚刚运送过海鲜到后厨,门关上后一股腥味就返上来了。我和小米像两个疯子一样衣衫不整,站在货梯中间像某种放置艺术里的道具,或者某部荒诞派话剧里的配角。
门开后是一段狭长的过道,一般冷链运输会送到酒店大楼侧后方的位置,从这条小道用推车运上货梯,小米在过道尽头刷了门禁卡,推开木板门后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台风应该是还没登陆,但正因如此,现在是受到外围影响最猛烈的时候。小米像对表一样数着手机上的时间,因为风太大了,她朝着我喊:“我们往那边走,有船在那里等,我们坐船过海湾,到对岸再乘大巴车。”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台风天的夜幕竟然是淡紫色的,像墨水搅拌在一起那样浑浊,在平地的尽头处,黑暗中有一颗不断闪烁的红点,那是五缘湾的灯塔。我有些困惑地问小米:“那里不是帆船中心吗?”
这一点我不会记错,那篇帖子的最后Tin姐留言提到过酒店楼下的五缘湾帆船中心在民国时期是染料作坊,当时在34楼的房间里正好走到窗边就可以看到,在出神时盯着楼下看了很久,那个灯塔的位置在我印象中很清晰。
“对,但那里不只有帆船。”小米拉着我准备跑过去,那段路大概也就几百米,起初她还准备给我穿上雨披,但风实在太大了,雨披粘在身上完全没有作用,大概是转念一想眼下这个情况还在乎什么湿不湿的,于是拉起我就冲进了雨里,“这次台风的等级很高,市区里网约车基本都停运了,我在遇到Tin时她告诉我酒店在这个帆船中心是有股份的,帆船中心用的港口有时候也会用来泊渔船和货船,直接运海鲜和冷链供应给酒店,现在那里有一艘渔船可以送我们过海湾。到对岸后会有大巴车接我们到高铁站,因为这家酒店是提供对机场和高铁站的接送服务的,Tin说正好有一辆车停在对岸。我在碰到你之前就查过票务了,我们能赶上最后一班动车。”
“可是在台风里坐船过海不是更危险吗?”我被小米拉着跑,狂风把头发都吹到了脸上,有些发丝在张嘴呼吸是飘进嘴里,四周都是雨的潮湿气息,尽管很狼狈,但有一种很原始的、没有道理的松懈感。
“台风眼是安全的。”小米说道,“Tin说根据气象数据预测,台风会有一次假登陆,就是台风主体擦过大陆架,在还没有彻底登陆时向东侧偏转,回到海平面后会受气流影响再次向西转向登陆,这个过程会持续大约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海湾附近会处于一个直径大约四十公里的台风眼范围内,风力是最小的,我们只要在台风彻底登陆前离开这里就好。”
不知道就这样在夜色中跑了多久,灯塔发出的红光离我们越来越近,终于看到了港口,一艘不算大的渔船泊在码头,巨大的麻绳拴在码头的柱子上,连登船的铁皮甲板都在风浪中晃动,所有的帆船都像搁浅的小型鲸鱼一样躺在棚子下面。小米一边帮我穿上救生衣一边对我说:“我们在这里等,Tin说她会带其他客人出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发。但如果到了台风眼擦过的时间他们还没出来的话,我们只能先走了。”
他们出不来的。我在心中默想着没有说出来,小米正蹲在地上帮我把救生衣的绑带系紧,我坐在码头边半米高的石柱上,海水就在我们脚下冲到礁石上碎成泡沫。我将视线从不远处的酒店大楼处移回身前,只能看到小米简单绑在一起的头发,看不见她的脸,借着灯塔和码头几盏小功率照明灯的光亮,我把手放在了小米的头发上,她的身体显然是微微动了一下,随即继续为我绑救生衣。顺着鬓边的发绺,我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和下颌。
——海岸线是无比漫长的,无数海浪在狂风中殒身的声响震耳欲聋,竟然有一种催眠般的奇妙幻觉,发丝飘进了眼睛,我将它眯起来时甲板上的几盏小灯就在黑暗中被拉长成了带状,仿佛只有它们在标定一条界限,标定了那片正在痛苦呻吟、企图逃离旋风的海域无法登岸的界限。我没有询问小米她是怎么知道真正要警惕的不是酒店也不是会议厅,而是台风登陆的时间,我此刻已经违背了和黑鸟的约定。
就像我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却根本无法想明白的一个疑点——
眼下我正在这座码头准备登船,按照时间推算,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我应该正在酒店的楼道里跟着Tin姐逃跑,两个我都是存在的,因为仪式让时间回溯过一次,但如果四楼会议厅里被吊在半空的人也是我,那难道还存在第三条我至今仍未察觉到任何端倪的时间线吗?
渔船在这时鸣响了汽笛,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神很久了。小米遥遥地望向酒店大楼的方向,脖子上粘着带水的头发显得干净而颀长。酒店里显然不会再有人逃出来了,小米用近乎征询的眼神看向我,我点了一下头后就跟着她上船了。
我没有坐过渔船,印象里小时候家附近就有渡口,每天傍晚时归航的渔船会把最新鲜的鱼摆在甲板上直接售卖,蜂拥的人群里总是弥漫着腥味。上船后我才知道,渔船船舱的绝大部分空间都用来堆放渔具和冷藏箱了,连最简易的座位都没有。小米说我们呆在舱外就可以,航程很短,而且进入台风眼后甲板上是绝对安全的。我被她牵着跟在后面,路过船舱时从那扇已经碎了一部分的玻璃向内望了一眼,除了堆成巨大团状的渔网和各种样式交错摆放的鱼竿外,竟然还有鱼叉和弓,但看起来似乎更像是工艺品,地上混乱地摆满了各种器具,那把黑色的弓就直直的悬挂在墙上,像雾天里婆娑的新月。
我和小米在经过船舱后登上了甲板,抓着边缘处的金属栏杆向海面眺望,海面上的夜雾很浓,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渔船再次鸣响了汽笛,随着那声像某种巨型生物的低沉悲鸣,发动机的高频率振动从脚下传来,船体下的海水开始泛出更细微的白沫,随着船的远离也渐渐消散了。进入台风眼后,风竟然真的小了很多,尽管周围都是雾,但天空却澄澈得像一面紫色的铜镜,空气也变成了湿润中透着清新的味道。我不禁将头靠在小米的肩膀上,她用一只手抱住我,好像我们刚进大学时第一次在西湖上坐游船那样,她在这时开始哼起了歌,随意的调子里没有唱出歌词,是很熟悉但想不起是哪首歌的旋律,我抱住她颀长的脖颈后将身体埋在她的怀里,小米缓慢抬起头,下巴轻轻放在我的头顶上。在一声声鸣笛声里,被云团遮挡住的、以及更多不可见的星空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寂寥,像梦醒前那一刻最接近于紧绷时突如其来的松懈。
——小米在将我的脸捧起时依然在哼着歌,她的两根拇指从我的眉毛上划过,手掌托着我的脸颊,眼神里是无限的悲伤。
“你解脱吧,蓝茵。”
她极其温柔地说出了这句话,竟然像是一句用尽了所有感情的独白。很快,放在我面颊上的手转而扼住了我的喉咙,而另一只手已经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将我身上的充气式救生衣划破,很快那件臃肿的救生衣瞬间就缩扁下去了。我惊诧地望向小米,而她的手腕开始用力,仅像是轻轻一推,我的身体就背对着栏杆向外滑出,几乎没有一点悬空或可以挣扎的时间,我从几米高的甲板上直直地坠落进了海水里。
在从冲击中恢复平衡之前,海水的咸腥就已经充满了全部感官。我在仅有的几秒钟将头挣脱出水面的间隙里向上望去,小米一动不动地站在甲板上俯视着我,好像哭得很伤心。破掉的救生衣吸满水后让我根本无法浮起,喉咙进水后,带着浓浓机油味的海水进入肺里,在无法止住的咳嗽中,肺部呛进了更多的水,一股盐在裸露伤口上的撕裂感和灼烧感在整个胸腔和喉咙里蔓延,很快,耳膜和眼睛也无法避免地灌入大量海水,失去方向感的眩晕连带着剧烈的疼痛像是要让头炸开。
但很快,所有撕心裂肺的不适都因为感官的麻痹渐渐平息了,原来溺水是这种感觉。随着被海水浸没,无力的同时有一种终于可以放弃了的安宁和平静,我的眼睛竟然还能在水下保持睁开,但也仅此而已了。还需要多久?可能三十秒、四十秒,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将再也感知不到,也不必再去追问、理解、接受任何一个答案了。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一团像月晕一样的白光出现在水面上,如同一颗纯白的火球坠落到海里,我的思绪已经像那些浮沫一样轻薄,一些句子无端地出现在脑海里——“耶和华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濒死时的回光返照,但黑鸟的确握住了我。他纯白的、发光的翅膀就像彗星一样在黑色的海水里展开,我很想哭,想向他道歉,让他不要再管我了,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将一颗形如果冻的物体塞入我的口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不断挥舞着手,作出想让我咽下去的动作。那枚像薄荷一样的块状物滑入咽喉,竟然产生了一种温热的感觉,像是在低温的游泳池里靠近排出热水的管道,一股热浪逐渐弥散开来包裹住了全身。
很快我就意识到是真的温热的浪。在灼痛的视野里,黑鸟以比我更快的速度沉入海底,一根笔直的箭矢贯穿在他的胸口,我想起梦中那些被光影贯穿的巨型飞蛾,他黑红色的血在海水中散开很快变成了殷红,像一丝一缕的藤蔓在我身体周围编织成网,在冰冷的海水里如被火烧红的针一样刺痛我每一寸皮肤。我看到小米用手握着那柄新月般的弓,更上方黑色如浓墨般的乌云几乎要将她吞没了,我向她伸出手,在水下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而黑鸟的翅膀已经失去了光,他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样地在水中胡乱地挥动着手,身影因远离而变得越来越小,仿佛要永无止境地朝着一个深渊坠落下去,那对柔软的翅膀竟然就像一块巨大、明亮的裹尸布,我看着他越沉越远,心里有一种比死亡更孤独的悲伤。
最后的时刻竟然是格外漫长的。就和那些濒死体验里说的一样,破碎的印象像走马灯一样纷纷闪过,我在那一刻明白了手机上小米发给我的那条短信的意思,原来她在集美大桥上看到的从船上掉下去的人就是我啊……但更多的是极其混乱、随机记忆画面——各种仪器按频率发出红光的重症监控病房、小米不断演奏着《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八音盒、大火中抬着担架的来来回回奔跑的白色影子,手臂上都贴着“防感染科小组”、厦门干净的沙滩和落日、坐在西湖边靠在小米的怀里直到太阳升起……那些混乱的梦也像幽灵一样从眼前飘过,我甚至看到了那数千只被剖开后抛进海里的黑山羊,它们像鬼魂一样踩着海水奔跑过来,顶翻了小米的渔船……
在所有混乱的画面,以及我能够感知到的模糊意识的最后,我回到了大学时的一个夜晚。那是一个深夜,我们早就已经睡下了。我没有听到小米是什么时候下床的,我醒来时她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弹唱吉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开始弹吉他,但也只是靠在上铺的扶手旁,听她反复唱那几句歌,我在濒死的涣散中极其困难地意识到,小米在船上哼唱的也是这几句——微黄的小台灯像篝火一样照着她的侧脸,她干净的嗓音里透着沙哑的哭腔:“斑马斑马,你来自南方的【红色】啊,是否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你隔壁的戏子,如果不能留下,谁会和你睡到天亮……”
那歌声太过悲伤,以至于我开始担心地呼唤小米的名字,她唱了很久才转过头朝上看了我一样,眼睛早就哭得通红。就在她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刻,意识中的画面忽然切换到了一座昏暗的狭窄房间里,我被一团金属丝线捆绑着束缚在床上,也仅仅只有床和一些像吊瓶一样的红色液体。在唯一一面厚重的玻璃背后,小米的极其羸弱地趴在玻璃上像是刚刚醒来,我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了,但那眼神就是她在渔船上朝下看向我时的眼神。她唱着那支歌满脸都是泪水。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最后只剩下黑鸟的一句话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那样,顺着那枚我咽下的胶状物流向每一根即将死去的神经,那声音不断重复、回荡,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聆听他最后的话语——
“不要抬头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