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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话 恋

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有座村落静静地存在着。
自然几乎未被破坏，水源丰沛。眼下正值日本动荡之际，而这个地方却安宁得宛若桃源。
这是一个未被国家正式登记在册的秘境——隐世之村。没有赋税，也没有徭役。
虽然完全依靠自给自足的生活绝不轻松，但仍旧有一部分人愿意在此定居。

「哎——！？ Mima（魅魔）大人！ 您回来了！」
「哟，我回来了——」

一个正埋头干农活的男人从远处喊了声。
被称作“Mima”的这位巫女也挥了挥手回应，一路大步走在田间小道上。

此时的她，已经踏进了“大宿直村”的外围地带。
这里是一片由人手开垦的田地，有的地方还能见到整理过的树林与小屋。
外头曾听说有人为了烧炭而滥砍森林，搞得一整片山地都秃了。但这村子却安安稳稳，没有激进开发的迹象。

溪边没有桥。她踩着唯一能跳过去的细道跨了过去。
虽然有些不太方便，可这个年代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都极为罕见。真要是非有不可，那也只能靠村民自发搭建。然而在这个靠体力吃饭的村子里，对体弱者的照顾还远远没提上议事日程。
Mima也跟平常一样轻松地跨过了小溪。

「呼——」

她抬起头望去，一座低矮的山峰矗立眼前。
并不是特别显眼的一座山。放眼望去，周边更高的山数不胜数，这座甚至可以说有些“平庸”。

可在Mima看来，这正是这片地区中最重要的一座山。
山的另一边，正隐隐约约地渗出一股妖气——正是这股妖气，证明了这座山的不凡。

「每次看都觉得这地方真让人不舒服啊。」

Mima擦了把脸上的汗，迈步踏上山道。

这条山路虽然算是整理过的，但也蜿蜒曲折，和普通的登山路并无二致。靠近山顶的地方稍微用木头垫了一些台阶，但远远称不上什么“石阶”，一路上基本就是崎岖难行的野道。

“要不要哪天有空时修一修呢……”
她爬到半路时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没打算经常爬这山，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呼……」

终于登上山顶，踏入一块平地。
然后，她看见了——一座神社。

不过，说是神社，恐怕还有些抬举它。
小小一座，不讲究工艺，没有神圣感，也没有什么敬畏的气氛。说它是随手搭的破屋可能更贴切些。
毕竟，那里除了一个像是“主殿”的小破屋之外，既没有写明供奉的是哪尊神灵，也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但再怎么说，它也是一座神社。
Mima就是为了来这里办事，才爬了这段山道。

「哟——Mima大人回来啦——」

Mima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嗓子。
虽然声音不大、语调也拖拖拉拉，但似乎还是传到了人耳里。小神社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动静。
里面应该是有人。Mima察觉到了那股气息，嘴角不禁轻轻翘起。

「喔喔喔！？ 这不是Mima大人吗！ 好久不见了啊！」
「哟，神主，好久不见。」

从那小神社里爬出来的，是个戴着脏兮兮乌帽子的男人。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吧，但他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整个人给人一种意外的年轻感。
这位被称作“神主”的男人整了整自己深蓝色的袴子，穿上草鞋，匆匆忙忙地迎向Mima。

「看来你是走了不少路啊，真担心你呢。有没有受伤？ 妖怪那边怎么样了？」
「哎呀，我哪那么容易就挂掉啦。伤当然没受，妖怪的事也已经搞定了。就是个煤尘妖怪罢了。」
「喔喔！ 那可太好了。那村子不是一直被重税压得喘不过气嘛，有Mima大人在，起码心里能轻松点吧。」
「得啦得啦，别夸得那么离谱了。真要感谢的话，给我点酒喝喝行不？」
「哈！ 正合我意！ 我也正想一起喝两杯来着。我去铺个席子，稍等一下哈——」
「好咧——」

神主说着就转身忙碌地往屋子里走。
这破旧的神社早就成了他的住处，屋里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看着就乱糟糟的。
虽然他自称“神主”，但事实上并非真正的神职人员。
从他的衣着、习惯、平时的表现来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供奉神明的人。

不过对Mima来说，这种“自称”并不重要。
因为在这座大宿直村里，抛弃名字和身份、悄悄躲进来的流浪人比比皆是。
隐藏过去本就理所当然。就连Mima自己，也不愿被人刨根问底。
所以她就简单地把他当作“那个叫神主的人”来看待。



没过多久，神主抱着茣蓙（席子）和些吃的回来了。

「今天有栗子哦，Mima大人。我特意留着没吃！」
「还挺贴心的嘛。」

两人坐在神社前的台阶顶上，铺好席子，倒上这附近难得一见的浊酒，又抓了几颗烤栗子当下酒菜。
酒香浓烈，栗子甘甜，还有山间吹来的清风……这就是走了一整天路的Mima最想要的。

「喂，Mima大人，村子那边最近怎么样啊？」
「嗯？ 还能怎么样，跟往常差不多咯。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那就好。你觉得没事，那肯定就真没事了。」

Mima侧头望着身边的男人。

不算年轻了。可说老也不太对。那双眼里有着旺盛的意志，肌肤上也显得有精神。
刚认识时，她还以为这人是个没几斤肉的小白脸，但现在手臂、腿脚都因干活变得结实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对“术”的态度，至今未改。

「……喂，Mima大人，明天起……你还能再教我几招吗？」
「又来？ 你可真不嫌烦。」
「拜托了。听说周边还有妖怪出没。我想尽一点力，帮帮这个村子。」

说这话时，神主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
一点也没有平时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平时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到这种时候却又这么认真。

Mima故意重重叹了口气，让神主一阵紧张。

「……知道啦。不过你想学阴阳术也好、其他的咒术也好，不是还有很多人教嘛。现在哪缺什么退魔师啊。」
「我明白。我也觉得其他老师的术很厉害，很值得学……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村子最需要的，是Mima大人的‘魔法’。」
「你这人也太挑了点吧……算了，随你。」
「谢谢你，Mima大人！」
「别老叫我‘大人’了好吧？ 你年纪比我还大呢。」
「哎呀哎呀，既然认你为师，自然得恭敬点啊。这事我可不让步哦，Mima大人。」
「唉……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也习惯了。」

Mima一边咬着栗子一边笑，神主则笑得像个调皮的小孩。

山风凉爽，酒意微醺。
西下的夕阳将神社染上了淡淡的赤黑色。

「……不过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开始吧。」
「好！ Mima大人，天快黑了，你下山没问题吗？」
「你可别小看我啊。」

神主还在担心地问，Mima却已经轻轻飘了起来。

「虽然不喜欢用，但我会飞哦。」
「……真不愧是您。」
「那我走啦，明天见。」
「嗯，明天见。」

巫女凌空飞去，神主也轻轻挥手告别。

大宿直村。
这个藏在山间的小秘境，这一天也平静地落下了帷幕。

第四百四十八话 邑

没有沉重的赋税，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乍一听像是现实中的桃花源一样的理想乡——但就算是个平静的隐世村落，也远远称不上安宁。

因为这里，遍布着妖怪带来的威胁。

「多谢你啦，Mima大人。有了这个，栅栏应该能撑一阵子吧？」
「聊胜于无啦。而且这东西真正管用的也只有晚上。白天也能用啦，但效果会差很多哦。」
「已经很感激了。反正真正可怕的也就是夜里嘛。虽然也不是我会在外面乱跑就是了……」

Mima正在给大宿直村某户农家修理栅栏。
所谓的栅栏，在这个时代大多只是几根木棍插进土里，然后横向用藤蔓或树枝穿插起来的简陋结构。勉强凑出一个合适大小的柴篱就已经算不错的了，别说什么金属制的坚固物件了，那是想都别想。
只要稍微用点力，别说是妖怪了，普通人都能轻松撞破。
不过呢——对于妖怪来说，只要稍加点“手段”，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符，是吸收白天的阳光，在晚上慢慢释放出阳光成分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没啥影响，但对讨厌阳光的妖怪，就有用了。」
「哦哦……这花纹就是那玩意儿吗？」
「这边这个是盐刻的符印。虽然名字叫‘盐刻’，可不是真的咸，别舔哦？这只是用来驱赶讨厌盐分的幽灵或魔物的。」
「哈，还真是个怪名。」
「别舔掉花纹搞坏了啊？……还有，这个和天气无关，无论晴雨都会有固定的效果。下雨也不会晕染掉。」

细细的枝条劈成两半做成的木棒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墨迹和烙印的图案。
虽然图案本身很简单，甚至小孩都能临摹画出，但数量实在庞大。图案整体产生的效果，除了Mima本人之外，没人能完全理解。

「最后是栅栏最底层的部分。那是用来防野兽的。不管是兽类的妖怪，还是像野猪、熊这种普通野兽，只要是兽类都能避开。但要小心，太多泥泞溅到上面把文字盖住，效果就会减弱。记得保持干净哦。」
「真是……从头到尾都麻烦你了。」
「别在意啦。你们家经常给我送菜嘛。」
「不过啊……」
「说这些干嘛。要是你老婆身体哪里不对劲了，记得立刻告诉我。要是妖魔作祟，晚了可就救不了了哦。」
「啊、啊啊……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Mima的手里，正提着一个用风吕敷包着的大块根菜。
她一向是这样——用自己的驱邪、避兽之术帮助村民，然后以他们的农产品作为回报。
当然啦，Mima自己也有搭建的临时小屋，屋前也种了点蔬菜水果，就算不收这些东西也不会活不下去。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用最低的对价接下原本需要请阴阳师花大钱的护法工作。

「Mima大人，您要去哪里？」
「嗯？啊啊……去趟山脚下的神社。」
「是去见那位神主吗？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吗？」
「啊。就是……有点东西得教教他罢了。」

Mima苦笑着，男人看着她那被泥土染黑的脸，也咧嘴笑了起来。

「那位神主还真是一点没变……是个好人，麻烦你多照应他点啊，Mima姐。」
「知道啦。毕竟我们都是退治妖怪的同行，能教的我都会教。」
「嗯，也对啦。不过饭这事，也拜托你啦。」
「……我可不是他专职的饭婆哦。」
「哈哈……那神主一钻研起来啊，连饭都能忘了吃的。」
「真是的……好吧，要是我记得，就给他带点吧。」

虽说嘴上这么抱怨，但Mima其实从没真的拒绝过为那位神主做饭，或者教他那些被称为“魔法”的术。
甚至有时候，大家还会看到她和村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可见她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人。身为同行也好，个性契合也罢，继续维持这段关系，对双方都没有坏处。




大宿直村，其实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村子。
严格来说，它不过是这几十年间才建立起来的——还是个年轻的新生村庄。

据说，原本这片土地，是个人类根本无法生存的危险之地。
因为这块地魔力流动极佳，导致妖精、妖怪等不断在这里生成。对于人类而言，这种环境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以前也不是没人想开拓这里，但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与其说是人无法住进来，不如说在那之前，必须先解决“妖怪不断从这片土地冒出来”的问题。所以这附近常常会有阴阳师被派遣过来处理妖怪问题。

根本谈不上“舒适生活”，这地方必须不定时派人前来“除草”一番，不然就会闹出乱子。
因此，这个村子才被称作“宿直村”。

不过某一天开始，那讨厌的妖怪潮突然像断流一样戛然而止。
至今为止，不管问村里谁，都没人能说得出这是为什么。
能确定的只有——从那天起，有位在野的退治人进入了这片土地，在村里过起了简单的生活。

从那以后，拥有退治妖怪技术的人逐渐聚集于此，村子也慢慢建立起能稳定生活的基础，不再让妖怪外溢。
村子之外的人，对这片妖怪滋生地仍旧敬而远之。
虽然不能依赖国家确实有些不便，但Mima自己倒是非常喜欢这个自给自足又安静的地方。

「肥沃的土地，丰富的自然，还有……非常适合练魔法和‘管理’魔力的环境……」

作为一位走南闯北的渡巫女，Mima见过许多地方。
可她还是被大宿直村这片未雕琢的自然吸引了。

「果然我还是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啊……」

会来到这村子的人，多半或多或少都有点“厌人”的情绪。

阴阳师、退治士、占卜师、僧侣、猎人、剑士……
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一种“不是普通人”的气质。可在这个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不要探人隐私。
没人会去问谁是因为什么来到这偏远之地，也没人该被追问这种事。
特别是Mima，最讨厌别人打听她的来历或随身物品。

「……像今天这样，只是教点术的话，我倒也不介意啦……」

她伸手摸了摸背上的包袱——那里藏着某样能缓缓吸取周围魔力的“东西”。Mima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
如果这个包里装的那本书，被别人看到；又或者，这本书自己“逃走”了的话——

「……真是的，光想都不想想啊……」

这可真不是她愿意面对的事。

第四百四十九话 麓

山脚的那座神社是没有名字的。
据说在最初有人踏入大宿直村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不过，说是神社，其实从本殿到鸟居都没有用到多少传统的神社建造技法，反倒是拼拼凑凑、东拼西凑地建起来的。
听说有个曾经做过宫大工的男人路过这里时，一边夸着这建筑的手艺不错，一边又对它的结构之诡异感到非常震惊——这事，Mima隐约还记得。

「光是抬头看着，还以为是个普通的神社呢。」

她本人对神社的建造这些事情压根没兴趣。就算有机会去学，估计她也懒得记。
超出自己本分的事情，换句话说，不必要的事情，不往脑子里装——这就是Mima的处世原则。

「喂——神主——」

她一喊，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传来。
Mima听着这毛手毛脚的动静笑了笑，可她自己明明是突然叫人来的，却又懒得等对方慢吞吞地出现，于是像平常一样，一屁股坐到了石阶上。

哪有什么像样的椅子啊。
但能从这里看到整片山间风光，这就是Mima最喜欢的地方了。

「Mima大人哟——怎么能直接坐在那儿，连个草垫都不铺，小心弄脏了啊——」
「我才不管呢。」
「喏，都来了，难得的机会嘛。袴要是脏了就可惜啦。」

Mima转过头，看见一个面容年轻的男子站在那里。
他手里拿着两张草垫，笑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就算我坐在垫子上，我教课也不会变温柔喔？」
「哈哈，要是Mima大人温柔地教我，那一定是妖怪假扮的吧！」
「哼！」
「哎呀——好痛！？」

随着一记纸符拍在额头上的清脆声响，今天的课也正式开始了。


Mima从不久前开始，就一直在教这个神社里住着、自称神主的男子学习魔法。
没错，是魔法，不是什么咒术妖术。
这是一种一般人几乎没听说过的术法。
通常像这种新兴的术法，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怀疑，被既有的门派排挤，难以流传。
要是跟宗教挂钩，可能还能获得点认可，但那得建立在「新宗教被国家正式承认」这种高门槛条件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总而言之，这种来历不明的术，大多还没流行起来就被淘汰了。
可这个神主，在第一次见到Mima使用魔法时，立刻就直觉「就是这个了」。



起因是件并不怎么复杂的事——一次普通的退治妖怪任务而已，当时有只鸟妖怪出现在了村子里。

那时的神主还没真正融入村子，整天提心吊胆地摘些山菜去卖给村民，过着一天挣一点的生活。
可突然，那只鸟妖怪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神主以前对退治妖怪也有些心得，于是身体立刻本能地行动起来。
他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掏出符咒朝妖怪甩去。对他来说，这种动作已经接近条件反射。
……但，那一刻并没有发生。

就在妖怪差点被符咒封住的那一瞬，Mima从天而降，朝妖怪狠狠踢了一脚。
那一脚大概附带了灵力吧。威力极其惊人，那妖怪直接被踢得化作一阵薄雾，消散在了黄昏中。

她干的事其实很简单。
只要飞得不比鸟慢，然后狠狠地踢下去就行。
不过，她在那一系列动作中展现的魔力运用，却完全不同于普通的肉搏战。
轻盈如羽地飞行、始终不失目标位置的术式追踪、以及附加在那一脚上的术法……
神主一眼就看出了这些魔法的实用性。

自那之后，他便逮着机会就缠着Mima求教了。



「星星要看清楚喔。月亮太阳藏起来无所谓，但星星一定得看得准。」
「嗯嗯。」
「所以啊，夜深时是最合适的。白天当然也能用啦。」

Mima手中浮现出一个多边形的光芒，然后从中射出一道光束。
如果是现代，估计会被称作「光束」或「雷射」吧。
但在神主眼里，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魔法」。

「这、这太厉害了吧。」
「我只是把星的力量聚集起来然后放出去而已啦。虽然对退治屋来说，效果才是重点。」
「那……像现在这个时间也能用吗？Mima大人，这术还有效吗？」
「唔……要说也行吧，从「任何时候都能用」的角度看也不是不对。」

Mima的魔法容易受到时间和天气的影响。
不过只是对威力有点影响，最低限度的效果还是能保证的。
操作起来非常顺手，特别是如果不追求火力的话，还不需要用到额外的触媒，这点特别宝贵。

「太白是这个。很好用啦。但它比较像是妖力那种感觉，要是用其他术的时候混淆了可不行。然后，熒惑是这个。它比较中规中矩，也没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地方。至于太岁……这个太麻烦，初学阶段别碰为妙。」

Mima在地上画图讲解，神主在旁边看着图理解其中的意思。
这神主平时是个古灵精怪的家伙，可一旦到了学习的时候，那叫一个认真。
如果单靠图示讲不清楚，Mima还会拿树枝什么的摆成立体模型来演示。
魔法的课程确实非常复杂——但幸好Mima和神主都多少有点学识，倒也没产生什么理解上的大差错。
在这个对魔法概念还一片空白的古代日本，这种效率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呼——差不多，今天就上到这吧。」

一段落告一段落，Mima结束了今天的授课。
这会儿正好是午时，歇一口气正合适。
神主的脖子和腰也有点僵了，正好活动活动。反正他是纯粹来学的，进度是由Mima掌控的。

「谢啦，Mima大人。每次都帮了大忙。」
「突然说这个干嘛。你还真是个害羞鬼。」
「这不是害羞……我是认真的。毕竟我现在住在这村子里嘛，也常要去退治妖怪。那个时候我也会用你教的术法呢。」
「少得意忘形啦！才刚学点皮毛就敢往实战上用，笨蛋！」
「哈哈哈，没事啦，我知道分寸的。只不过借点星星的力量而已嘛。」

这个住在神社里的神主，在村子里的任务就是退治妖怪。
不过这并不稀奇，这村子里很多人都多少懂点退治术，甚至农夫都能顺手灭个妖怪。
所以「退治屋」这个身份，并不特别。

真正特别的是，这个神主的退治本事，已经可以说是能与游方巫女Mima比肩了。

「……嘛，要是你出手的话，确实也没啥可担心的啦。」

神主是某天突然来到这个村子的。
听说那时他浑身伤痕，衣服破破烂烂，但却打理得很干净利索，看着不像是普通流浪汉。

Mima对他的身份，其实也多少心里有数。
从他日常施展的术法、举止、言谈里表现出的学识来看——其实根本不难猜。
但就算如此，她从没打听过。

因为这是大宿直村的默契之一：不深挖别人的过去。

「对了，Mima大人，下次不是村里有个集会吗？那时候准备的酒，就算是剩下的也没关系，能不能也分点给这神社？」
「啊？唔……也行啦。你怎么突然要这个？」
「你说啥呢，我可是神主诶。偶尔也得供奉下才行吧。」
「哈，原来如此。说得对，说得对，差点忘了。」
「哎哟，Mima大人你不也是巫女吗！？」
「一句‘巫女’前还加‘一応’，你是欠打啊！？我好歹也是正式的巫女好吧，虽然是巡回型的！」

一位有隐情的神主，一位也有隐情的巫女，两人在鸟居下唧唧喳喳地吵闹着。

在这座连灵感敏锐者都感受不到神意的荒废神社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无他人。

但说不定，正因为这样，那位或许还存在于神社中的「神明」，此刻正在悄悄看着他们的日常，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也说不定呢。

第四百五十话 侍

大宿直村会定期开集会
地点就在靠近烧炭小屋的那座小寺庙里
这种集会可不小，村里有头有脸的家长们都会被召集过来，得提前一两天就开始张罗准备

集会通常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开始，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会顺带办个宴会，所以结束时间也常常拖到天亮
但也不是那种光为了喝酒找借口的懒散邻里会
参加的人很少会喝到烂醉，而且为了防备那些趁夜下手的妖怪，警惕心比平时还要强几分 村民们都很勤快，也都挺正经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难怪
毕竟每回要开集会，不就是因为那些麻烦的妖怪又出幺蛾子了吗



「哟，神主老爷子，总算来了啊」
「嗯，早啊，九右卫门」

今天是集会的日子
从中午前开始，已经有不少村民聚到寺庙前了 神主几乎是最后一个到场
可没人因此责怪他 这年头又没分秒必争的钟表，谁还计较那点时间前后？ 更别说神主住的神社就在村子最东边

刚才跟神主打招呼的，是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九右卫门，是这村里的猎人
猎人嘛，跟退治妖怪的可不太一样，主要干的活是除害兽 防止农作物被糟蹋，这是村子能安生种田的重要保障
不过，那些杀了人、吃了人的野兽，也很容易变成妖怪，所以猎人的工作也不是完全跟妖怪脱不了干系的 村里也不是没出现过半妖化的麻烦家伙，那时候就得靠他们出手

「哦？九右卫门，你那锅里煮的是肉吧？」
「熊肉 熊胆还多着呢，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 你卖给有小孩的家里去，那才是最合适的 不过肉我就不客气了」
「嗯 那就坐吧 事还在后头呢」

寺庙前的小广场上已经铺好了垫子，中间架了个低矮的火盆，大家一边取暖，一边做饭
村民们围着火盆，一边聊着一边吃着熊肉火锅
虽然熊肉腥味重，还有点膻，但这村子远离海边，能吃上点荤腥的可不容易 田地也不大，粮食不算多，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好的享受了
神主一开始吃这种粗犷的野味时，脸上那表情可不怎么好看 可住久了，身子也开始渴望营养，现在倒是吃得习惯了

「哎呀，神主，你来晚了呢」
「哦哦，是你啊，Mima大人 不好意思，刚才在修理针，费了点劲」

在锅边吃着的，还有游方巫女的Mima
虽说她算是神职人员，吃肉这事儿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合适，但在这村子里，谁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果然还是得烧一烧才行啊 不烧的话，总觉得那些邪气还残留着」
「工具的事你要好好打理啊 那些事就交给专业的来嘛」
「哈哈，Mima大人你真是说得严厉」

神主一边挠头一边笑着 他这轻松的样子，也让吃饭的氛围更热闹了点
不过，坐在Mima旁边的那个人，可是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唔，修针啊……说起来那铁匠家的小子，最近也做了不少东西呢」

抬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是个腰间挂着刀的年轻侍者

这侍者身形清瘦，长得挺好看
年纪还轻，顶多不到二十吧 五官端正，一看就是个正经的少年人，站姿也很挺拔，透着股武人的劲儿
他那一头长长的黑发高高扎着，远远看着倒像个女子，可身上的打扮却是货真价实的男侍装束
看上去既像男又像女，其实神主到现在也没弄清他到底是男是女
神主知道的也就这么点——这个侍者平时老是跟在Mima身边，然后，剑术在大宿直村是公认的第一
还有一个，那就是她叫明罗

「神主 要是修针的话，去问问铁匠家那小子不就成了？ 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啊，说得对 那小子估计还真有空 多谢你了，明罗殿」
「无妨」

明罗是个特别认真的人，说话做事都挺一板一眼的那种
神主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倒是知道她也没那么冷漠 但她也不会让人太接近，话也聊不开

「Mima大人，这里还有些芋头，你吃不吃？」
「不要 你自己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要谢就谢九右卫门去」

大家都知道她平时跟Mima说话最多，可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没人清楚
看着倒也不像有感情牵扯，不过彼此说话挺随意的，想来还是信得过对方吧
这两人站一起就挺养眼的，神主也不在乎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只要能看着他们，他就觉得挺开心
当然，看得太明显的话，Mima总会一脚踹过来，那也是少不了的套路



「好了，肚子填饱了吧？ 填饱了，就该开始正事了吧」

围着火盆吃了一阵子，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
满脸的老年斑，皱纹也一层层的，看得出这人吃了不少苦头，经历了不少事 可他的眼神却不浑浊，反倒闪着老练人的那股子精明劲儿
他是村里的长老，以前是个专门退治妖怪的，守了村子不少年 现在年纪大了，主要干些种地、劝架的事 可真要出事，他腰上还挂着几样退妖的法器，随时能动手

老猎人的话音一落，原本热闹的吃饭声一下就静了下来
这三十来号人，没人搞不清楚集会的分量，没人敢在这时候乱来

「有些人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再说一遍……——村外的森林里，最近出现了一群‘送魂犬’」

第四百六十一话 鱏

送魂犬。
那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山中妖怪，基本上长得像狗。
跟普通的狗不一样的是，它们完全不会亲近人类。只要在山里发现了人，就会死命追着你跑，一旦你显出一点疲态，它们立马扑上来咬你，非常凶狠，这一点应该是它们最出名的地方了。

应对的方法其实没什么人知道，总之不要摔倒，不要受伤，不要露出虚弱的样子。
只要让送魂犬看到你有哪怕一丝软弱，它们就会立刻露出獠牙。
不用说，人跟狗根本打不过。人类本来就是很脆弱的生物，更别提是妖怪狗了，这差距就更大了。

能平安下山，逃回到人类的生活圈，那就是普通人对付送魂犬的极限了。

「听那个看见送魂犬的樵夫说，数量有十只，也有说二十只的」
「不管怎么说，都不少啊」
「那樵夫没事吧」
「嗯，总算是死里逃生了，不过他说当时感觉命都没了」
「也是啊」

送魂犬是体长一米左右的妖怪。
这玩意儿在山里一下来十几只追着你跑，想想都觉得恐怖。
哪怕只是稍微一脚踏错，都可能直接送命。能顶住恐惧逃回来，还把妖怪的事传了出来，这樵夫，说不定都可以叫英雄了。

「送魂犬现在还躲在外头的森林里，你们也知道的，就是那片瘴气森林」
「从山跑到森林里了？不过，瘴气森林啊，那可真麻烦了」

Mima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下，旁边的明罗也皱着眉头抱起了胳膊。

瘴气森林，是这大宿直村附近公认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那里倒不是住着什么厉害的妖怪，但总是弥漫着对人有害的瘴气和迷雾，所以人类想进去都挺难的。
这次那个樵夫本来是在别的地方干活的，结果为了躲送魂犬，跑偏了路，硬是穿过了瘴气森林才逃回来。

「你们也知道，瘴气森林离村子挺近的。平时妖怪都不愿意去那里……但住那附近的人现在都吓坏了，最近得组个讨伐队，把那片地方清理一下」

送魂犬的群确实是个威胁，不能掉以轻心，但这村里的除妖人以前也跟更强的妖怪打过交道。
虽说有危险，但这种讨伐算是家常便饭。

「包在我身上，村长。今天我就去，把那些家伙送去做肥料」
「嗯，这事儿不难。它们也不过就是些狗，咱们别漏网就行，干干净净地收拾了它们」

面对村长的提议，他们丝毫没有表现出畏惧，反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看着这些值得信赖的除妖人，向来严肃的村长嘴角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

「嗯。这次的事，就让九右卫门带头吧。交给你没问题吧？」
「行啊。我对村子的情况熟着呢，让我来带头正合适」

定下头领的时候也没闹出什么矛盾。
虽然村子里聚集了各种门派、各种风格的除妖人，但他们彼此之间都挺尊重对方。
也几乎没有那种为了炫耀自己能力的小毛孩子，更不会有混吃等死的懒汉。
会议一点没拖沓，很顺利地解决了这件本来挺严重的事。

「然后呢……今天还有一件事，早上才刚到村里的，我想介绍一下新的村民。免得以后出了啥误会，大家至少记住个脸吧」

某种意义上，这件事可能才是今天开会的正题。
村长站了起来，转身朝小寺庙的方向招了招手，好像在示意某个人过来。

看样子那人一直就蹲在楼梯边的阴影里。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一直没动静地藏在这附近，都感到一阵静悄悄的惊讶，同时也对这个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

「来，我来介绍一下。不过嘛，我其实也还不太了解，还是让他自己说吧。喂，你醒着吧？」
「嗯，当然醒着呢」

这声音，标准的老人声。
比起村长这个老人还要沙哑，像是磨盘在地底下转似的，低沉得厉害。
但站起来的那个人，个头却比Mima、明罗，甚至在场所有人都要高。

这老人走过来的时候，姿势却出奇地挺拔好看，完全不像他那嗓子。

身上穿着深灰色的长袍，身体上缠着旧旧的绷带，把皮肤全都遮住了。
还有最特别的，是戴着一个奇怪的木头面具，刻着某种怪物的脸。

要是一句话来形容，那他就是“谜”这个词的化身。
他朝村里的人轻轻低了个头，说道：

「各位，初次见面。从今天起要在这里打扰各位了，我叫静木。我会点木工、金工，和一些咒具的制作。要是哪里有麻烦，请一定叫我一声。另外因为我是新来的，对村子的规矩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到时候希望大家多多指点。至于我呢，也不会多管什么闲事，会适当地保持距离相处的，还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

这人，说不出的过分客气，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嗯，这人就是这样。别问太多。脸嘛……这身高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看也无所谓」

村长其实也不太清楚这人，毕竟这人早上才到村里。
静木就只说了句想在大宿直村生活，关于自己的事压根不多讲。

不过，只要不惹事，这村子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他脸上的那个木雕面具做得还挺不错，虽然打扮怪了点，但身上有种像是懂些咒术的气息。
只要他不捣乱，村长觉得也不是不能先留下来看看。
但大家看着静木的眼神，倒不是犀利，而是充满疑惑。

不仅是打扮古怪，连这说话的方式也听着别扭，但最让人在意的还是——

「喂，那啥，静木先生。我能问你个事吗？」
「嗯？」

第一个鼓起勇气说话的是村里的神主。

「你那个面具，到底是雕的什么啊？」
「是鲼鱼。」

结果，就只有“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件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嗯……感觉还是叫送行犬更合适一点(つд⊂)

第四百六十二话 势

森林里，一群四脚兽在飞奔。
所谓「送行犬」，是生活在山林里的小型妖怪，在熟知它的人之间，这种妖怪以警觉性极高而出名。

其实送行犬这种妖怪，哪怕是妖怪，也几乎不会去招惹一大群人类。
而且，即便遇到的是一个人在森林里单独行动，它们也不会轻易出手，总是耐心地等到对方精疲力尽，或者露出致命破绽才扑上去。这种极端谨慎的天性，就是送行犬的特点。

所以，用普通的围猎方式对付送行犬是没用的。警惕心重的它们很快就会溜掉。这种接近人类的胆小谨慎，正是让退治师们头痛的地方。

但也不是没办法。
相反，如果利用它们盯上猎物就会一直缠着不放的特性，反而不难把它们引入陷阱。



「为啥偏偏是我要干这种事啊……」

明罗一个人，正走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
她披着一块大布盖住头，还捂住嘴巴当成面罩，步伐缓慢地前行。

瘴气森林里总是飘着浓雾，虽然吸进去也不会立刻有什么事，但时间长了身体就会不舒服。因此这块布是猎人九右卫门特地给她的好意，不过明罗并不太喜欢用这种方式伪装自己。

「把自己装成弱者，这不像个武士该干的事……」

不过也没啥特别的私情要坚持拒绝。
毕竟当初大家一起商量分配任务的时候，明罗也是被Mima一推就答应了下来。

「当诱饵啊……」

要把送行犬引出来，最关键的就是制造出一个孤身无力的旅人形象，这正符合它们的习性。
在瘴气森林里让明罗独自行动，刺激送行犬上钩。
而且做诱饵的人最好是擅长近战的，毕竟要引出更多的妖怪犬，万一出了事可麻烦了。

「！」

远处传来灌木丛摇晃的声音。
耳朵天生灵敏的明罗立刻察觉到了，不过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依旧保持镇定地走着。

一步、两步……每走一步，周围的气息都在变得浓重。
从明罗前方慢慢地，野兽们开始形成像鸟翼一样的包围网，一点点逼近。

「哈啊，哈啊……」

明罗假装虚弱地喘着粗气，脚步也摇摇晃晃的样子。
时不时脚被树根绊一下，偶尔还咳几声。虽然中间夹杂着一些她真心发出来的叹息，但这些都足以骗过那些弱小妖怪。

每当明罗表现出虚弱的样子，灌木丛就跟着一阵抖动。
野兽们集中过来，传来微微的蓄势待发的声音。
像把假饵在水面上轻轻晃动一样，明罗故意露出破绽，引诱它们。

「啊……」

就在她像是不小心摔倒，用手撑住地面的那一刻——

森林的阴影中，传来了重重的咆哮，猛地扑了上来。

「干得漂亮，活来了！」
「咕嗷！」

几乎同时，一支箭飞了出去。
正中一只张嘴要咬断明罗脖子的送行犬嘴里，当场毙命。

原来，在送行犬现身打算袭击明罗的反方向，村里的退治师早就埋伏好了。

「终于上钩了！」
「轮到我啦！看我弄死你们！」
「别放跑了！断了它们的退路，一个个解决掉！」

退治师们像是要把之前潜伏的憋屈全都发泄出来，个个杀得生龙活虎。
拿弓的射出注入灵力的箭，拿符的则封住了妖犬的嘴。
虽然他们不是归属国家的正规退治人，但实力却是实打实的，甚至比那些半吊子的阴阳寮人还要强得多。

而其中表现最突出的，莫过于这三人。

「慢死了你们！‘地雷星’！」
「呃嗷！？」

宛如在空中跳舞般飞驰，用变化莫测的魔光烧穿敌人的行脚巫女——Mima。

「来吧！你们既然敢挑战，那就别逃，别怕，冲过来！」

面对妖怪的围攻毫不畏惧，把它们一一砍倒的武士——明罗。

「喂喂，想往哪跑呢？不好意思，这边是死路啊。」

将无数符咒像鸟一样飞出，牵制敌人的行动，再用如子弹般迅疾的针精准命中要害的神主。

这三人的压制力实在惊人，在送行犬还没来得及撤退前，几乎全被打成了重伤。
灵巧的动作，强大的力量，前所未见的术法。他们的战斗，连见多识广的村里退治师都觉得「真希望我们也能这样」，优雅而又高效。

「这下……最后一只了！」

Mima挥动大幣，砸死了最后一只妖犬，战斗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不对――」

就在大家都快放松下来的一瞬间。
神主甩出的针刺穿了一只倒在地上的送行犬额头。

「――装死，真是小聪明。现在才算是最后一只。」
「……哼，差点漏了。」
「哈哈哈，Mima啊。这下你可理亏了。神主干得漂亮。」
「切……真会摆谱。行行行，是我疏忽了，算你救了我。」
「没事就好，Mima大人。」

随着这番轻松的对话，退治师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这场集中精力、小心翼翼的狩猎终于结束，总算可以安心呼吸了。

送行犬，这种妖怪虽弱，但要彻底清除却极其麻烦。
不过，这次能一举歼灭它们，也算是运气不错。
最终，猎杀还赶在太阳高挂的时候就收尾了。

「走吧，回村歇一会儿。」
「这边先把装备回收一下，送去给打磨匠修理，没问题吧？」
「拜托了。真的，多亏你了，明罗殿。」
「不敢当……这一切，都是多亏了Mima大人的力量。」

狗妖的尸体横躺在地，舌头垂着，被一箭穿透了喉咙。泥地沾满了鲜血，肉食兽特有的腥臭味，恐怕还要在这附近弥漫一阵子。

「走吧，回去了。」
「嗯。」

表面上看，这场面确实很吓人。
可正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常，村里的退治师们才不会被妖怪吓到，也不会轻易做错判断。

据说，大宿直村每年遭遇妖怪袭击超过三百次。
正是凭借这些人无比丰富的经验和磨练出的技艺，村子的平安才得以维系。

第四百六十三话 邏

大宿直村是个跟妖怪时时刻刻打交道的村子。
村子地处偏远，人口稀少，简直就像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隐秘小村，来往行人基本上没有。更别指望有什么来自京城的支援了，村民除了人类的聚居地，哪儿都逃不了。
可即便环境这么恶劣，这村子居然还能维持下来，大概是因为村民里有一半以上都是专门对付妖怪的退治屋吧，而且关于妖怪的各种知识、情报，全村人都彻底共享了。

妖怪嘛，本质上是源自魔族的怪物。
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普通人，有时候妖力强大到甚至连神族都压不过去。
但也不是说妖怪就没弱点。大多数妖怪呢，按它们力量的强弱，也会有相应的弱点和对付它们的方法。只要按部就班地来，就算是再厉害的大妖怪，也是有办法收拾的。

不管是船幽灵也好，见越入道也罢。
就连被称作妖怪之王的鬼，也怕炒过的豆子啊，怕鱼干和冬青这些。弱点可不少。
只要有知识，再强的妖怪也能对付得了。
所以在这退治屋扎堆的大宿直村，大家热衷于交换妖怪情报，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哦哦，原来这就是妖怪手册啊。」
「没错。是村里的和尚作为研究的一部分整理出来的，听说连前几代流传下来的那些古老妖怪的资料也都有。」
「哎呀，这可真厉害。」

这是讨伐送行犬后的几天。
神主正在照顾村里新来的一个神秘的老头，戴着个怎么看怎么可疑的面具，自称静木。虽说这人满是谜团，神主却还是挺耐心地在帮他适应村里的生活。

新来的，自然什么都不懂。井在哪里，怎么排水，哪块地是公用的，还有一些必须记住的规矩。要掌握的事太多了。
神主也顺便复习一下这些事，正好教给静木。

现在他给静木看的，就是被村里当作宝贝的妖怪手册。
上面记录了各种日本妖怪的信息，主要出没的地方、注意事项，全写得清清楚楚。
静木嘀咕了句「跟维基百科似的」，神主没听懂，但看得出来他挺佩服这东西的。

「虽然这些资料现在还只是从各地收集来的零散见闻，将来总得整理成册。不过光是看看，也能有不少收获。我当初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
「我也挺吃惊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丰富的文献资料。」
「是啊，被写下来保存住了，这才是最宝贵的。毕竟连这村里，文盲也不是少数。」

21世纪的日本，识字率高得离谱，你很难理解那些文盲多的地方是什么样。
更何况，这时候连战国时代都还没到，别说什么信息化社会了，这种年代里，能写字记事的人能有几个？
围绕一个主题，系统地整理了这么多信息的专门书籍，那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所以村宝这词，一点都不夸张。

「唔……不愧是这个村子。说到妖怪退治，听说这里比外面……不，比京城都要先进得多。」
「你也看出来了吧，静木老弟。没错。虽说是个偏远的小村子，可在对付妖怪这事儿上，咱们村可是走在前头的，比别人早了好几步呢。」

书库里除了这本手册，还有些没人用的佛具啊，对付妖怪用的备用工具啊，随便堆着。虽说现在没人用，它们可都是陪着村里人打拼了多年的老物件。

「妖怪嘛，是人类的大敌。平时就得好好准备，好好研究才行。」
「哦，研究啊。」
「嗯？静木老弟你对研究感兴趣？」
「嗯，还算是吧。」

静木刚想多说点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捂住了那张像鳐鱼嘴似的地方，闭了嘴。

「……不过嘛，我现在是个退隐的老头子了。像各位这样拼命干活，我是干不了了。」
「唔……这也没办法，保重身体吧，静木老弟。」
「哈哈哈。是是，在这副快朽的身体彻底坏掉之前，就让我在村里慢慢看着各位吧。」



这个自称静木的可疑家伙，在村子外头，靠近瘴气森林那条快被人忘了的荒道边，搭了个小屋子住下了。
瘴气森林可是连村民都避开的地方，这一带离他们平时的活动范围也远。所以静木住的小屋，正好算是边缘地带。
房子建得嘛，也就那么回事，破破烂烂的。旁边倒是种了点野草药草，可指望靠那几样过日子，怎么看都不太现实。
这种靠近森林的地方，说不准哪天就会冒出像送行犬那样的妖怪。真有哪个妖怪袭击这屋子，屋里的人怕是一下子就得被撕成碎片。

静木这个人，是个挺让人起疑的新面孔。
可眼睁睁看着他被妖怪杀了，也实在太让人心里堵得慌。
所以大宿直村的村民，出于好心，每天轮着在他屋子前巡逻。

……可是，过了好几天，静木一点事儿都没有，连点虚弱的迹象都看不出来，妖怪也根本没出现过。
那就试试不巡逻了呗。可就算不巡逻，他那边还是一派平安无事。

运气好？还是怎么回事？
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他还没被袭击，静木自己也说着什么「你们在巡逻啊？没事啦我挺好的」，看着就一副不用担心的样子。

后来巡逻干脆全停了，他那儿也一直太平无事。村民们慢慢地也就对他没那么在意了，心想「反正这人是挺怪的，不过也无妨吧」。

「知道他在那儿，可这人既无害，也没啥用。」
静木就像名字一样，跟棵静静的树似的，安安稳稳地混成了村里的一分子。



「静木啊。说不准就是个看破红尘的隐士罢了。」

神社的石阶上，坐着的巫女Mima，对神主的话题这么随口一答。

「可是啊Mima大人，我总觉得他不像普通的隐士那么简单。」
「哪里不简单了？」
「那老头的生活，的确就跟个老翁老妪差不多，可……他这也太‘枯槁’了点吧？」
「枯槁？」
「附近是有块地，可种那点营养都没有的草草花花，能填饱肚子吗？那老头到底靠啥活着啊……」
「哎……连人家的吃饭问题你都要刨根问底，真是的。咱们村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唔，可是……你不觉得他像个妖怪吗……？」

Mima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

「……那人是来隐居的吧？还戴了个面具。你啊，别老去翻人家的底细，这事你该懂吧？」
「呃，嗯，确实……他是隐居的啊……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只要没害人，就别轻举妄动。他不是也一直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么？那就放他一马吧。」
「唉……你说得对，是我太神经过敏了。」

神主一副悔得不行的样子，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软了下去。
Mima看着他那副可怜样，不禁觉得也挺麻烦。

「……神主，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妖怪？」
「也不算是讨厌吧。」
「怕吗？」
「唔……也不至于害怕。」
「可我怎么看你，老是心里装着妖怪的事啊。你这心思，是咋来的？」

Mima随口一问，神主却认真地思考起来，虽然是自己的事，他却一脸郑重。Mima看着他那样子，倒是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神主倒是挺快就有了答案。

「……妖怪啊，对我来说，就是得退治的对象。」
「嗯——？这怎么说？」
「嗯，这个啊……有点难说清。不是因为讨厌，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吧，妖怪这种存在，本来就不该在人前出现。嗯，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想的，Mima大人。」

他大概是想明白了吧，神主露出了点轻松的笑容。
而Mima……也仿佛被他带动，陪着笑了笑。
像是想把心里那点淡淡的寒意藏起来一样。

「这样啊，妖怪和人应该分开。啧，果然是天生的退治屋，说得挺了不起的嘛。」
「哎，Mima大人你这话，是不是有点损我啊？」
「没有没有。」
「你有！ 明明有点损我！ 我跟你说啊——Mima大人！ 我可是认真的！ 迟早我要把村子里的妖怪全清光！ 这可不是说说的！」

Mima笑了，神主也笑了。
两人聊着各自的事，日复一日地了解对方。

要说这也就是生活里的一幕小事，原本没什么。
可唯独今天这一话题，让Mima打心底里，笑不出来。

第四百六十四话 棲

游方巫女。
所谓“游方巫女”，到了后世，有人说她们是宣扬诸如“诹访信仰”的传教士，也有人说她们是被派往各地从事情报活动的女忍者。可在这个时代，“游方巫女”指的是“不受任何一个神社或神明约束的巫女”。
也就是说，是靠一边旅行一边做祈祷、驱邪等活儿为生的“野生巫女”。
如果说普通的巫女像是医生，那么游方巫女大概就能比作卖药的吧。

不过呢，现实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大部分的游方巫女其实既不会祈祷，也不会驱邪除灵，很多都是些没什么真本事的女人。虽然那些因为吃不上饭的寡妇或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去当游方巫女的情况并不算太多，但也绝不稀奇。
所以，她们当中不少人，不是靠那点儿像模像样的“神通”行骗骗香火钱，就是靠出卖身体到处赚钱。

当然，也有那种正儿八经的“巫女”出身的游方巫女。
可要按世人的偏见来看，所谓游方巫女，无非是些一路卖身维生的低贱女人罢了。
哪怕是清白正直的游方巫女，到哪儿都会被男人们用那种下流的眼神打量，甚至被提出下流的要求。自然，背负着这种风评，也别指望从女人那儿得到什么同情了。那些正经的游方巫女，渐渐也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Mima，就是以大宿直村为据点活动的游方巫女。
她年纪轻轻，是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美人儿。
也正因为如此，在旅途中她被投来的视线、恶意，多得数不过来。
不过即便如此，Mima并不后悔自己成了游方巫女。她坚信，不管自己是不是“游方”，她的处境都不会有太大不同。
无论是那些肮脏的町民，还是那些神职人员，只要骨子里是烂的，那也没啥区别。对Mima来说，重要的只是——自己能不能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倒对方，仅此而已。



「Mima大人，欢迎回来。」
「嗯，明罗，我回来了。」

在村落的边缘，有一座屋子，Mima和明罗就住在这里。
这屋子以前住着一大家子人，可那家人被天花夺去了性命，房子也就一直没人接手，过了几十年后，才由Mima和明罗搬了进来。
最初，村里人都劝她们别住，说这屋子是被不祥的疫病侵染的地方。但Mima说靠符术的力量完全没问题，这才强行说服了大家，住了下来。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染病的迹象。

「又去了神主那边？」
「嗯，每天的例行公事嘛。」
「还是魔法吗……你倒是挺上心的。」
「虽然他傻乎乎的，脑子也不太灵光，但资质挺好。而且他对这里的风气，还有很多地方是接受不了的。我还有很多事要教他呢，到现在也是。」

Mima一边把脚泡进明罗准备好的水桶里洗着，一边说着。
脚上沾了些泥沙，不过轻轻一擦，细腻白皙的肌肤便显现出来了。
虽说这副美貌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但Mima心里其实挺以自己的美貌为傲的。虽然平时也没怎么特别保养，但这双腿——正是她暗自得意的地方之一。

「……那神主啊，说他跟妖怪是合不来的。」

Mima一边搓着脚趾间，一边随口说着。
明罗虽然正忙着给她准备白开水，但这些话她显然听进去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低头看着碗里的水面。

「他果然是恨妖怪吧，虽然我也不清楚他的过去。」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妖怪跟人类，不就是猎食与被猎的关系嘛。换作普通人，想法也一样啊。」
「……可是在这大宿直村，可没那么简单啊。」

Mima抱膝长叹一口气。
她其实早就有点察觉了，可今天才真切地明白，那份固执是根深蒂固的。心里多少有些闷闷的。

「神主他……受了阴阳寮那些思想的影响。虽说他想学各种术法的那股劲头，我是很欣赏的，也确实是难得的好资质……但人呐，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养成的那种观念，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的。」
「……他真是个顽固脾气。」
「这才是常人嘛。像Mima様您这么能灵活转变思想的，那才是少见的。」

平时总是一副凛然淡然模样的明罗，此刻却露出柔和温婉的笑容。

「本来你也可以直接把我这妖怪侍从给赶走的，可你没有。你收留了我，还给了我在这个村子安身的地方。」
「……只是这屋子太大，一个人住着浪费，才让你一起住的啦。不然谁知道我会不会管你呢。」

——这种拙劣的掩饰。
明罗苦笑。Mima这人，果然还是不会坦率地接受别人的好意。
要是她能改改这小别扭的性子，可能也就不会总跟神主吵嘴了吧。
……不过，说不定她这性子反倒是福。

「……不过啊。就算现在神主还接受不了，但总有一天，他会理解跟妖怪共存的。」
「连他那样的顽固人脑袋能改？」
「时间是能让人的顽固松动的嘛。」
「……听你这个长辈一说，还真不一样。」
「那当然，我可比Mima様你活得久呢。」

黑色马尾，一身男装的俊美女子。
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女武士。

但其实，明罗的实际年纪，已经是大几十岁了。
她不是人类，是个妖怪武士。

「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不对，是三个。迟早，神主会发现的吧。」
「……在个专门退治妖怪的村子里，妖怪们也住着。那家伙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这个嘛。我是妖怪武士，人类退治屋的想法我也不懂。不过嘛……」

——起码希望他会有些挣扎吧。
明罗这么说着，轻轻嗤笑。



Mima在村子的活动很广，从妖怪退治到巡逻，甚至还得负责指导新来的家伙。
任务多，大概是因为她掌握了村里少有的高级术——“浮游”。这让她能轻松在各地间移动，也就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职责。
当然，这些也不是白干的。
根据她完成的任务，Mima在村里的话语权也越发强大，办事也方便了许多。钱粮也多分给她一些。对Mima来说，这些好处远比辛苦要多，所以她也乐在其中。

「那我走啦。」
「嗯。要是我先回去，屋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虽然Mima和明罗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可这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是女人，而且互相清楚各自的来历，住在一起图个方便。
当然，有些人会对这两人关系胡思乱想，但实际上她们的关系，更像是普通的合租罢了。
她们一起行动，大多是妖怪讨伐这种大事，像平时的巡逻杂活，基本各忙各的。

今天也是，明罗去割草，Mima则负责森林边缘的巡逻。
除非Mima遇到什么特别危急的事，否则明罗是不会突然赶来的。

「好了，虽然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得巡一巡才安心……」

今天Mima要巡视的，是瘴气之森。
之前那边发生过“送行犬”的骚乱，而且附近还住着那个叫静木的家伙。
虽说静木的居所已经被认定为安全了，但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
毕竟大宿直村是个妖怪频繁出没的地方。不管哪片地，都得仔细看护——这是村长说的。

Mima轻盈地飞在空中，今天也守护着这片村庄。

鞭打酸痛的腰肢劳作的农夫。
捕获猎物的猎人身影。
在河边编织陷阱的青年。
清扫寺庙院落的和尚。

「……嗯？」

然后，她还意外看到了那个难得出门散步的静木的身影。

「哎呀哎呀……」

虽然总觉得没啥好事，但Mima还是打算，直接去问问看。

第四百六十五话 徊

「喂——静木——」
「嗯？」

轻轻地放慢速度降落下来，静木回过头来，倒也没多吃惊。虽然对Mima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展示自己的飞行能力。

「找我有事吗？」
「啊不，其实就是碰巧看见你了，随便打个招呼，想问问你要去哪。」
「原来如此。」

静木背着木箱，和平时一样全身都用衣服和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个怪模怪样的面具。今天的面具好像是木雕的鸺鹠，不过看起来倒是比以前那张正经多了。

「我打算去村里转转。主要的地方和设施人家是跟我说过了，可还有些地方我还没去过。」
「哎呀，别说得那么拘谨，我不习惯那样。随便点说话吧，轻松点。」
「是吗？那我就随意点。」
「……变化挺大的嘛，哈哈，不过这样挺好。」

静木开始走路，Mima也跟着她并肩而行。
她倒也不是非得跟着人家盯监视不可，只是对这个谜团重重的老头平常到底都干些什么，总是有点在意。

「总之今天我是打算去神社那边看看。」
「神社？哦——是那个神主在的地方啊。挺远的，在山脚底下，你行不行啊？」
「没事没事。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身体可健康着呢。」
「你平时饭也没吃几口的样子，可别逞强啊。」

说着，Mima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用朴叶包着的馒头递了过去。

「喏，虽然不多，给你吧。被饥饿神附身了那可是麻烦事儿。」
「饥饿神？」
「就像是得了饥荒病似的东西。你要是空着肚子爬山，就容易被缠上，然后一下子动不了了。」
「啊，像那种体力不支的感觉吗？」
「体力不支？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和现代那种修好的登山道不同，这个年代的登山，那可是得一直走着乱糟糟的陡坡，是个苦差事。
要是糖分耗光了，根本就别想在山里走动，所以平时就得多补点粮食。
Mima这番忠告，还真是出于一片好心。

「对了，呃……你叫Mima来着？」
「啊，是啊，我还没报上名字吧。我是游方巫女Mima，在这个村里，勉强算是个退治屋。」
「勉强？巫女不是该侍奉神社的吗？」
「我是游方巫女嘛，不拘泥于哪家神社。再说了，这村里也没神社，所以才勉强干着的。」
「你不刚说要去神社吗？干脆就侍奉那里的神好了。」
「啊——神主那边？那个地方嘛……来历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供着的是哪路神仙。倒是有个像是神社的东西啦……可你说让人去侍奉个陌生神灵，不觉得有点瘆人吗？」

大宿直村的神社，从村子建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在，但供奉的神到底是谁，没人知道。
神社的建筑样式也古怪得很，不知道是不是灾神还是那种暴躁的神。要侍奉那样的神，就算是爽快人一枚的Mima，也还是有点犹豫。

「这样啊……嗯，反正侍奉哪家神社，是你该自己决定的事。我多嘴了。」
「没事啦，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多着呢。都劝我别干游方巫女了。」
「因为退治屋太危险？」
「哪有啊。这村子里你要是怕危险，那就别想活了。反倒是他们说，我要是作为游方巫女跑村外去，那才危险呢。」
「哎？」
「是不是挺怪的？这村里妖怪多得是。可也不算错啦，外面有时候比妖怪更可怕的，是人。」

Mima摊开双手，仰头看了看这宁静的村景。

「反过来说，这地方人跟人之间也没什么争斗，倒是自在得很。就是嘛，光靠大宿直还不够，总得有人出去采买点东西才行。」
「啊，确实。要光靠这个村自给自足还挺难的。」
「不过啊，现在人也多了，能做的事也多了。说不定以后啊，村里就能自己运转起来了呢。」

和外界几乎隔绝的大宿直村。
虽然很缓慢，但这地方的人口好像的确是在增加。
本来这一带自然资源就很丰富，要不是妖怪多，这地方还真是块肥沃的好地儿。

「静木你以前待的地方是啥样的？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以前的地方啊……嗯——倒不是不想说，可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比如说你以前有个什么能叫做‘家’的地方吗？」
「这可难说了。真是个难题。」
「哪难啦？」

看着静木一脸认真地思考，Mima忍不住哈哈大笑。



去神社的路不近。
一路上会经过好几块田地、几间小屋，还有座寺庙，当然也会碰到村里人。
而今天静木身边还有Mima同行，路过的人就更是忍不住开口了。

「哎呀，这不是Mima大人嘛，连静木先生都跟着，真稀奇。怎么啦？」
「说是想在村子里转转看看，我呢，就随便陪着走走。」

Mima和村里人都很熟，说话也就随意得很。
再聊上几句家常，对方干脆顺手就把些蔬菜塞给她。
为村里做了不少贡献的Mima，只是走走路都得带个包袱，巫女也不好当啊。

「哎呀，东西又多了。虽说是好事，可要背到山那边去，还是挺累的。」
「Mima你真是受村里人喜欢啊。」
「嗯？嘛，我是退治屋嘛。干的活儿大家看得见，所以容易让人感激吧。」
「你用的法术也挺特别的。」

静木随口的一句话，让Mima瞬间正色。

「……你也觉得我这法术奇怪？」
「啊。可我不觉得‘奇怪’是贬义。依我看，Mima你用的法术，真是很厉害。」
「……你懂得挺多啊？」
「我这条命也活得够长了，见过不少东西……」

话说到这，静木抬头望了望天。

「……不过我现在都隐居了。很多事，也就不太去想了。」
「这样啊。」


Mima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想深挖对方的来历，也不愿让人触碰自己“法术”的事。



「其实我也想着，把这条去神社的山路修一修。可石料又不是想用就有，村子也没多余的资源。」

两人走在通往神社的山道上。
健步如飞的Mima就算是烂路坡地，步子也照样大得吓人，而静木也是脚步稳得不正常。

「哦对了。这山背后有块挺不错的石料场，可那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有龙脉，妖怪特别容易冒出来。太危险了，你可别靠近。」
「石料场。啊——是有钟乳洞的那个地方吧？」
「……你知道？」

Mima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那地方几乎没人能去得了，她实在没想到静木竟然知道。

「瞄了一眼。那魔力真是厉害。」
「嗯……正因为那股力量，才把那些厉害的妖怪都吸引去了。别的原因肯定也有吧……我也不清楚。总之你记住，那地方真的是很危险。现在我们神主和我一起设了好几重结界，基本没什么泄漏，但你要乱动，可就说不好会出啥事了。」
「嗯，我明白了。」

山背后的钟乳洞，被强力结界封着。
维持那个结界，也是退治屋该干的活儿。
以前一直是Mima一个人辛辛苦苦地维持着，后来神主来了，两人合作了，这工作就轻松多了。
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有没有人怀着坏心思，把结界破坏了。也就这事。

「好了，神社也快到了……嗯？」

走完长长的石阶，到了神社的院子里。
Mima看着鸟居那边几个身影，歪了歪头。

「又在那干啥呢，那两人。」
「嗯……？」

好像神社门口，神主和另一个看起来像和尚的年轻人，正对着膝盖干点什么活儿呢。

第四百六十六话 瘡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或许还能稍微减少河童造成的麻烦呢。」
「对吧？神主你也这么觉得吧？」
「嗯，不错的主意。就是东西有点大，搬起来麻烦了些，不过如果是经常要在溪边活动的话，这个办法挺好的。」
「太好了！然后，我还想了下放置的地方。这里不是有个没人用、已经坏掉的柴房吗……」

神主一边和小和尚说着话，一边笑得特别开心。
这两人年纪差得应该快赶上父子了吧，但看起来关系很好，挺熟的。
神主这个人，不管跟谁都能聊得来，态度平易近人，所以一旦打起交道来，想融入这个村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Mima一时有点怀念起那时候的事来。

「咦？那不是Mima大人吗。哎——Mima大人——」

对面大概也发现她了，神主朝这边挥了挥手。
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表示听见了，然后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因为她走得兴致勃勃，静木也故作深沉地抱着胳膊点了点头，然后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最近我在整理水边妖怪的资料。这种妖怪最近变多了嘛。」
「啊啊……这个话题在集会里也提过呢。确实不能不管啊。」

神主和小和尚似乎正在讨论妖怪的事。
具体是在说水边妖怪的对策。
其实这类妖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别靠近水边，所以这种研究并不是特别热门。
像是跟船啊捕鱼相关的妖怪还算有人研究，但那种只在小河小溪里冒出来的，基本赚不到钱，自然就没什么人上心。连以前专门研究妖怪的神主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这里又不是每条河上都架了桥，也不是到处都放着船，多少还是得强行渡河的。虽然次数不多，但这也不是完全没用的研究。

「我们是在讨论怎么驱赶河童，或者说怎么让它们不敢靠近。我知道钱不能花太多啦，不过这个方法挺便宜的，应该没问题吧。」

找神主聊这事的，是村里唯一的那座寺庙里的小和尚，命之助。
他年纪还小，还是个见习僧，不过他对新奇事物的热情可比谁都强。
实际上，他好像比起寺里的教义，更适合干退治妖怪的活儿。因为他不怎么安分，也不太关心佛教的事，最近连住持都快放弃他了。
他本人也只是为了吃住才在寺里帮忙，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真成了个退治屋。

「找神主聊果然对了，真的帮了大忙！」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哎——命之助，别老捧这家伙。要是从神社里飞出个天狗，那可不得了。」
「诶，Mima大人，这也太过分啦——」
「才没有呢——」

神主像个小孩一样喊着，Mima捂着耳朵，也是孩子气地回敬了他一句。
大人还真像个孩子，这不止是静木的感想，那早熟的命之助好像也是这么想的。静木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过，你这资料真是做得不错啊。」
「嘿嘿，是吧？这些可都是命之助整理的呢。字也写得不错吧。」
「啊，谢谢！」

静木拿起放在神社前的一些资料，仔细翻看了起来。
这些资料里记载的水边妖怪虽然只是部分而已，但如果能把这种文件不断积累下去，说不定真能做到把妖怪全都归纳清楚。
“不过呢，就算在这个时代把它们收集齐了，大概很快又会冒出新的来，感觉这种事还真是没个头……”他心里是这么想着的，但就静木来说，他觉得这些资料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错。库里那些资料也是你整理的？」
「是，是的！当然也有一些是世代相传的！」
「哦，了不起。一定要好好保存啊。这种踏实的工作，坚持下去会有好处的，总有一天你会庆幸的。」
「谢谢您！」

虽然他们几乎不认识，可被大自己很多岁的静木夸了一句，命之助也是乐开了花。
平时做的事老被住持骂，这会儿能听到夸奖，他自然高兴得不行。

「啊，不过呢，那条村子深处的河，最好还是别靠近。」
「？为什么？河童的话用这个方法多少也能……」
「不，不是这个问题。是以前那边岸上出现过野盗。」
「外头的人？」
「对，就是以前Mima大人说的那事吧？」
「没错。」

大宿直村虽然与世隔绝，但也不是完全封闭的。
村子又没彻底封锁，要是完全断绝外界往来，那迟早也得完蛋。
村子也会接纳外来的人，可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坏人自然也会混进来一些。
尤其这种偏僻地方，有点前科的人混进来也不奇怪。

「看样子是从别的地方被赶出来了，然后就跑到这边来了。我也不觉得他们是故意的啦……」
「地理的问题吗。Mima大人，你见过很多这种人了？」

Mima点了点头。

「他们大概以为这里没人吧。这种事是那些远离人烟的小村子的风气。罪人啊……有时甚至会在路边看到被随意丢弃的尸体呢。」
「是疱瘡？」
「对啊。那些人，把尸体丢河里去，真是恶心透了。」

疱瘡是一种传染病，在这年代几乎是个不治之症。
这时代别说疫苗了，连细菌病毒都没人知道，人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离病人远远的，或者求阴阳师驱邪。
虽然阴阳师可以驱除那些加重病情的病魔妖怪，多少有点用，但疱瘡本身的致命性也不比妖怪差，依旧肆虐不止。

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疱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村里没人生病，大家也就觉得这是别人的麻烦了。

「也说不定，会有因为怕病躲进山里的人出现呢。如果那是个亡命之徒，也许会袭击村子。」
「好、好可怕啊……」
「是啊，妖怪也好，人也好，都一样可怕。命之助，你可得当心点。」

当然啦，大宿直村可是高手云集，一般的流寇来了也不在话下。
但第一个受害者要是孩子，那就太让人心痛了。神主一边想着这个，一边粗暴地揉乱了小和尚的头发。

「……唔，疱瘡。天花啊。我好久没生病了，也不知道那有多难受。」

静木似乎在想着疱瘡有多痛苦。
但他对这种致命的疾病一点也不害怕，单纯就是觉得挺有意思。
Mima都看傻了。

「那肯定很痛苦啊。全身都长脓包，还会溃烂，烂掉。脸也毁了。就算运气好没死，也会留下疤痕一辈子。要是个姑娘，还没嫁人就得了这病……我都不敢想。疱瘡就是最恶劣的病魔。」
「嗯，那真是够严重的。」
「……怎么说呢，静木你总是这么悠哉。你就没什么怕的东西吗？」

家门口可能会出现的妖怪，街上流行的致命疾病，这些他都不怕。
大概是年纪大了，看淡生死了吧，可Mima觉得，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点。

「我啊，怕的东西吗。唔——」

静木歪了歪戴着的鸟面具，想了好一会儿。

「馒头，还有热茶，挺吓人的吧？」
「啥玩意儿……」

结果，冷笑话没人理。

第四百六十七话 伐


神主在命之助和其他退治屋的帮助下，正一步步推进一本叫作“妖怪图鉴”的书的编撰工作。
当然，平常的妖怪退治工作他也丝毫没有松懈。
打理田地、驱邪、避灾、辟邪这些活，他也都一并处理着。
神主主动投身于这样的繁重事务里，似乎也从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真是个危险的家伙，真是的。那家伙哪天非得倒下不可吧」


Mima一边穿上厚厚的布袜，一边抱怨着。
她要是有什么牢骚，十有八九都是神主的事。听她那语气，估计昨天又和神主吵了什么。
在一旁的明罗，也只能苦笑以对。

「神主他，大概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是吗？我看那男人倒像是……怎么说好呢，有点自讨苦吃吧。对责任这种事特别没辙的样子……」
「要是真不行了，脸色上总该看得出来。到时候周围的人自然会拦着他的。Mima大人您不在村里的这段时间，我们绝对会看好的」

Mima这次要离开大宿直村，踏上长途的旅程。
她得为村子采购不少东西，还有村里人托她办的各种事。
关于瘟疫的事，也得和附近的村子打好交道，还有好几处神社也必须去参拜。
像这样一年一次长时间离开村子，是游方巫女这份工作的辛酸所在。

「唉……嘛，我再怎么说也没用。明罗，抱歉啊，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
「神主对吧？放心吧，Mima大人，我会替您看着他的」
「……我才不是他保姆呢」
「是，是」

真是个嘴硬的巫女啊。可她说到底要求的，还是和保姆差不多的事吧。
明罗觉得她对神主实在是太过操心了，但要是现在说这些，只会让她出发的时间拖更久，干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了。

「路上小心，Mima大人」
「嗯。……对了，明罗，你想要什么土产？」

她这才想起来，之前都还没问过。
明罗用手指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来点好看的东西吧。在旅途中看到什么都行。我想装点一下这冷清的宅子」
「呵呵，明白了。你真是少女心满满啊，明罗」
「……我只是，稍微懂点风雅罢了」
「那我走啦！」
「啊，等等……真是的」

Mima像是再也不想多说似的，撒腿就跑，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远方了。

「嘴上说神主这不好那不好的，其实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嘛……」

让人无奈。可正是这样的Mima，让明罗觉得无比珍贵。
她是个妖怪，却被托付了守着宅子、守着村子，甚至——虽然不知道算不算秘密——还被托付去照看她那位在意的男人。
这么多重要的事，一口气全都交给她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人心头一暖，像是揣着个暖炉似的。

「……呼。既然被托付了，也没办法。看来我也得好好干点妖怪退治的活了」

看着Mima飞越山头的背影，明罗握紧了刀，开始巡视村子。



「说起来，绿色这颜色啊，总是被说成是毒、是嫉妒，总之就是各种负面的象征」
「哦哦？」

命之助拿着青铜刀割着草，嘴里和坐在附近树桩上的人聊着。

「红色代表温暖、危险、血液、神圣这些意思。蓝色呢，就是水、寒冷、高贵之类的」
「懂得挺多嘛」
「这都是我那位博学的师父教的啦，哈哈……」

在一旁看着命之助割草的，是静木。
因为命之助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寺里罚来割草，静木刚好路过，觉得能说说话也不错，就陪着他聊起来了。
命之助本来也挺喜欢有人听自己说话，即便是在这种枯燥的体力活当中，他也还是笑得挺开心的。

「总之吧，绿色一直被认为是贫穷的颜色。当然了，黑色那些浑浊阴暗的颜色，在任何地方也都是死啊、终结啊、污秽的象征。不过这像嫩草一样的绿色，也不知怎么的，总是给人不好的感觉」
「哦——是嘛？」

静木挠了挠戴着面具的下巴，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的样子。

「绿色是贫穷的颜色，嗯？这是不是跟草木染这些老习俗有关系？」
「也许吧。这方面大概也有影响？不过呢，有些讨人嫌的妖精，还有一部分妖怪，不也挺多绿色的吗？说不定和这些妖魔有关呢」
「原来如此，是妖魔影响的说法啊」
「但其实吧，我个人还挺喜欢草木的颜色的……啊，不过像现在这样拔草拔多了，就有点烦了……」
「哈哈哈」

命之助在这割草的地方，之后是要开垦成田地的。
从翻地、挑石头、引水，这一路下来，估计还有不少体力活等着他。

「唔，绿色啊。说起来，外国的电影里，好像经常把恶魔或者小鬼画成绿色的。在日本倒是不太那样，不过怪物的话，说不定还真挺像绿色的」
「怪……？」
「啊，没事，别在意。你接着说吧」
「好吧……呜呜……手上全是草味儿……」

说话可以，但绝不插手。
静木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动地方了。



「喂，命之助……还有静木啊」
「哎呀」

正当这割草割得悠闲的当口，一个漂亮的武士走了过来。
那是个扎着长长黑发的美女武士。正是随便出来巡逻的明罗。

「你是明罗吧」
「嗯。命之助你……又挨罚了啊，真不长记性」
「呜呜——」

草丛里传来了无力的抗议声，不过听着倒挺可爱的。

「静木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啊？也没干嘛。命之助这小子干体力活干得快不行了，我就陪他说说话罢了」
「原来如此。……喂，命之助，过来」
「哎？好吧……」

明罗用清冷的声音一叫，命之助就满身挂着草籽，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他大概也觉得是时候歇歇了，低头看看那被草汁染成翠绿的双手，这下是真的体会到了“贫穷的颜色”的含义，脸上写满了嫌弃。

「啥事啊？明罗姐」
「也没啥，就是……哈！」

明罗猛地拔刀，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随即收刀入鞘。
一声清脆的“咔哒”响起，眼前的景象已然大变。


「……哇，哇……好厉害……！」
「哦？」

明罗这一刀，竟是把命之助没割完的整片草丛，一口气全斩了个干净。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明罗姐！谢谢你啊！」
「别客气，这点活不算啥。……不过啊，命之助。这累人的事我给你一口气干完了，接下来你该回寺里好好干活了」
「……说得也是。好吧——」

让他回寺里干活，命之助明显兴趣缺缺。
不过能从这苦力活里解脱出来，也算是赚了。
他规规矩矩地又给明罗鞠了个躬，也没忘了向静木也鞠了个躬，然后迈着一副孩子气的步伐，蹦蹦跳跳地往寺的方向跑去了。

「……命之助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缺个能说话的人。多谢你陪着他聊了这么久，静木」
「没事儿啦。我自己也聊得挺开心的」

他那态度像个温和的老头子。
但明罗怎么看，也看不透这个戴着鸟面具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Mima也好，神主也好，他们都挺好懂的。
村里其他人也是，毕竟大家长年在一块生活，谁是什么样的人，总能了解点。

可这静木，是个新来不久的人，到现在为止，还让人觉得看不透。

「……那我就先走了」
「嗯，辛苦啦」

不过，她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怀疑。
明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转身离开了。

大宿直村该怎么对待他，该不该接纳他，那得等静木真做了什么之后再说。
至少在她还在村子的时候，她是不会让Mima，或者那些她在意的人，受到任何伤害的。
刚才那斩草的一刀，其实也是种警告。

不管你是谁，我可是有这个本事的。
这一刀，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唔——。颜色的印象啊。我倒是一直受植物照顾，反倒挺喜欢绿色的呢……」

不过静木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

第四百六十八话 慶

「喝！」

一道犀利的正拳破空而来。
这是一记快到肉眼难以捕捉的神速拳，只有从对方的架势中提前察觉，才能勉强应对。

如果只是这一拳，白莲或许还能接得下来。
可她在这之前，早就已经被数百记拳脚打得招架不住了。
这一击，正是白莲极限到来的象征。

「呃啊！」

拳头狠狠打进白莲的心窝，把她整个人都击飞了出去。
若是红真下狠手，贯穿她的身躯、掏出脏器，或者灌注气劲让她体内爆裂，那也并不难。
可红偏偏让白莲毫发无伤地被击飞，这说明两人之间在体术上的差距极大。

「你的气脉运转还是不顺啊。要是怕了这瘴气，就别指望能在法界里战斗了。」

白莲沿着铺满黑色砂砾的斜坡一路翻滚，红毫不留情地丢下了这句话。
刚才那一拳虽然照顾了白莲的身体，但一点也没手下留情。红的规矩就是，只要是对练，就要认真以对。

不过，说到底红能把白莲压得死死的，还是因为她在法界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反过来说，白莲在短短时间内就适应了法界的压力和瘴气，还能勉强活动，这才更让人惊讶。
听说人类的学习能力很强，红也从法界的魔族同伴口中听过这种话。虽然人类不过是那些活不过百年、既非神族也非魔族的脆弱生物，但小看他们是会吃亏的。
这场对练才开始没多久，红就隐隐察觉到了人类的潜力与爆发力。

「来吧，起来。还是说，你想休息？」

红用手指拢了拢她那头火红的长发，带着点挑衅的语气说着。

「还、还要继续……拜托了……」

白莲站了起来。尽管她腹部的疼痛还在蔓延，但她却靠着一股意志硬是把身体撑了起来。

真是不要命啊，满满的干劲。
这种在魔人们的聚落中见不到的拼命劲儿，红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不可思议。
红对人类这种不安定的生物既感兴趣，也觉得危险。

「……不，休息吧。你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我自己也动得有点累了。」

红一说完，白莲就像被剪断了线一样，整个人软倒在地。
果然她一直在死撑着。红对这种不自量力的拼命劲儿，虽说有点亲切感，却也并不喜欢。

「等你恢复了，就来庵里吧。我给你泡点茶。」



圣白莲来到法界，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被人类封印到魔界的她，一开始几乎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被法界强烈的瘴气和压力压得喘不过气。
这也难怪。法界是个连一般魔族都撑不过几分钟的恶劣环境。
白莲明明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却还能勉强活下来，多半是靠她的魔法技艺和对生命的执念。
当然，她之后被红救下，也是运气不错。

「来吧，坐下。别拘谨。」
「……谢谢。」

白莲走进这间小庵，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
这座用枯朽神木搭成的小庵，是红平日里在法界用来休息的地方。
它一部分是受了小恶魔讲的那些人类社会趣闻的启发，也可能是因为之前被Lionel说了“要注意外在”的那番话，红想要实践一下。
或者，仅仅是她放弃了以前在岩场冥想的习惯，想要找个新的寄托而已。
总之，红在这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下把庵建了出来，如今白莲也在这里住下了，红觉得这大概算是个不错的决定。

「……好喝。虽然有点苦……」
「谢啦。茶不好，抱歉啊。」
「不会……能借我栖身之所，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这种小事……」

白莲对红怀着深深的感激。
不仅因为红救了她的命，更因为红是这个充满强大魔族的法界中，唯一一个能让她安稳相处的存在。
来到这里后，无论做什么，白莲都不得不依靠红。

先前那场对练，虽然说是各种理由促成的，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太寂寞了”。
在这封闭而又残酷的世界里，为了哪怕一点点的陪伴，白莲才继续坚持着对练。
一开始不过是为了学会操控气，保护自己的身体。

「红小姐。要不我再去捡点柴？」
「嗯……不，暂时还没打算扩建……」

话说到一半，红改变了主意。

「也是。等你身体能动了，再来帮帮忙吧。神木多一点也没坏处。」
「好的。」

白莲像是郑重地，又像是被满足了似的，露出柔和的笑容，轻轻点头。
若是能通过劳动与职责填补白莲的内心，那些不必要的杂事，也未尝没有价值。

但总这么依赖下去，对白莲可不是什么好事。
对红来说，白莲是个有趣的谈话对象，又能帮她练练体术，根本算不上是麻烦或累赘。
只是从白莲今后的路来看，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唔……」

红正沉思着，一张信笺忽然飘落在她面前。

「咦？ 这是什么……？」

这间几乎没什么摆设的小庵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整洁的纸，白莲也不禁好奇地望了过去。

「啊，这是……外头有人给我寄的信哦。」
「外头？原来还能这样啊……」
「挺方便的。我也搞不清这信是怎么寄来的，但用起来还挺顺手。」

寄信的是Lionel。
平时顶多是小恶魔寄点日常的消息，这次突然见到这个名字，连红也吃了一惊。

「是谁寄的？」
「Lionel·blackmore。Lionel大人。听说他常自称伟大的魔法使……对了，你也是魔法使吧，白莲。」
「嗯，虽然还不成熟……原来是Lionel大人啊……既然是魔法使，真想见上一面聊聊呢……」

白莲说得感慨万千，却完全没意识到她已经和那位Lionel打过好几次交道了。
当然，红也不知道她搞错了。

「……啊」

红展开信纸，眼睛扫过内容，不由得发出一声傻气的惊呼。
白莲疑惑地歪着头，但红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母亲供奉的地方，终于定下来了啊。」

信里写着，那具曾被红守护、搬运的龙骨，安置地点终于确定了。
曾经的龙骨塔早已不在，红自己坚持的那点微薄的祈祷，也终于要在地上重现了。
对红来说，这是最令她高兴的消息，是她等了无数年的喜事。

「……红小姐，你看起来很高兴呢。」
「呵呵……是啊，真的很高兴。」
「是好消息吗？」
「嗯，非常好的消息。」

虽然现在只是决定了地方，骨骸也不过暂时安置好，还算不上正式的供奉。
信里说，真正的供奉还要再等等。

不过，这没关系。再等几十年、几百年也无妨。
只要能好好供奉龙己的遗骸，真心实意为母亲祈祷，就算再花时间，那也是值得的。

「……地上啊……」

红来到魔界，也已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她依旧像个隐居者一样生活着，对外界没什么兴趣，可是，像化石一样僵硬的心，好像也渐渐，朝着外界动了起来。

第四百六十九话 饵

大宿直村边上的一个无名神社。
里面供奉的神到底是谁没人知道，神社的来历也不清不楚。
神主自从住进这里以后，没少打扫神社顺便翻翻东西，但就是没找到任何跟神社建立相关的资料。
柱子和梁上也没有匠人的落款，建造风格本身也跟一般常见的神社不一样。
以前Mima走访神宫调查的时候，也听说过，大宿直村里压根就没有建立神社的记录。也有人说，这神社八成是被谁随便弄出来的。

「但这房子盖得也太好了点吧……」

这神社的正殿，一点风都灌不进来，现在早就成了堆满杂物的仓库，还成了神主的床铺。
比起那些半吊子的仓库、土屋，这里能挡虫子也能避风雨，方便多了。神主干脆吃喝睡都在这地方。角落里还有个小手作台，甚至还有个专门冥想的小隔间。
要不是外人知道，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个神社，里面满满都是生活的气息。

「神啊……」

现在这神社里，像那种「神明」的存在——「还」没驻守下来。
这点连当巫女的Mima也确认过，所以神主用这地方的时候，根本没觉得有什么对神不敬、会遭报应之类的负担。

不过，他偶尔也会想，难道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确实，感觉不到神的气息，连神社都不算，也许真的是被谁私自造出来的。
可造这地方的人，肯定是存在过的，而且既然是造了神社，那必然是想象过某种「神」的存在，这点应该没错。

这神是走了？
还是说，压根就没请来？
又或者，是他自己不知道，其实早就存在着什么……


「想这玩意也没用啊。」

头脑转了半天，神主结束了冥想。

「肚子饿了，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平时，他哪会想这么多，还不都是因为肚子饿。他习惯把这类想法赶紧找Mima或者谁倒出来，说一说就没事了。
但Mima这阵子出门去了，偶尔只有明罗会来看他一眼。这偏僻的神社生活，真的是一成不变，闷得慌。
话是少说了，但干起正事倒是挺顺利，可神主本来是个话痨，现在也开始盼着有谁能来串个门了。



整理妖怪退治的资料，修理退治用的工具，或者自己动手做点什么。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五天，直到某一天——

「嗯？」

神主听见境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来人是个看着像青年一样俊朗的女武士——明罗。

「哦——这是明罗殿啊。」
「神主，早。」
「嗯，早。嗯？ 你还特意给我带了吃的来，谢啦。」
「要是你饿死了，我可没脸去见Mima大人。」
「哈哈哈，死不了的啦。」

明罗是Mima托付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神社看看。算是Mima原来做的事情的接手。
不这样，神主总是吃饭睡觉都忘了，整天埋头干活，常常搞得自己瘦得皮包骨。Mima虽然有点过分操心，但神主对自己也确实不上心，这倒也是事实。

「又在弄妖怪退治的工具啊？」
「嗯。那些厉害的符制作起来麻烦得很。袭击村子的妖怪多啊，趁现在赶紧多备点才行。」
「……这样啊。」

神主拿着笔，一笔一画地认真画着符。
这是个需要集中精神的活儿。离他不远的明罗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是看不到的。

「明罗殿。」
「嗯，怎么了，神主？」
「你为什么会效忠Mima大人呢？」
「主仆之间，你还问这个？」
「……说得也是。」

两个人的对话，总是聊不长。
神主虽然话多，但明罗从来不让他靠近。
应该说，不只是神主，她对除了Mima以外的村民都保持着距离，这才是事实。
她礼貌周到，态度得体，反而让人不敢随便开玩笑。
没有Mima在中间缓和，她绝对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存在，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神主。那边那个方的东西，是砚台么？」

不过今天少见的是，明罗主动问了他一句。
平常她都是随便聊几句，把吃的放下就走，今天却破了例。

「啊，这个啊，是不久前静木送给我的。石砚，手感挺不错的。」
「……哦，是静木。那老头原来是个石匠么？」
「不是啊，他木雕也干，雕金也干。你没看他那些面具么？ 手艺不错呢。村里还有不少人找他干活。」

明罗原以为自己对村里的事知道得够多了，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本来还挺在意静木的，私底下也打听过。

「不过听说他就是给孩子们做点玩具而已。」
「什么啊，孩子的玩具？」
「厉害啊。做的竹蜻蜓特别会飞。那帮小鬼还特地跑来我这炫耀，烦死了……」

他嘴上嘀咕着抱怨，其实看样子也不是真的讨厌陪孩子玩。
明罗看着，觉得他这反应，跟Mima简直一模一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哎哟，明罗殿笑了，这可少见啊。」
「……也没多稀罕。」

明罗有点慌张地把嘴角藏到袖子里。但已经晚了。

「是吗？ 真是吗……我看还挺少见的嘛。」
「我先走了。」
「啊……走了啊。被逃掉了。」

Mima不在，村子里的情况也没啥大变化。
要说有什么细微的不同，大概就是静木慢慢地，开始被村里人接纳了一点点吧。

不过谁也没想到，连静木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种温吞吞的融洽，最终会给这个村子带来多大的变化……

第四百七十话 避

「说实话，我个人对日本的神明没什么好感啊」

我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用一副正经的语气说道。

「打算在日本建神社供奉神明的话，光是名字也得起得有点日本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跟我说‘理所当然’……可我也不好回应啊……」

桌子的对面，坐着的是萨丽艾尔，她正用手轻轻理着那头长长的银发。

「地理位置倒是不错，魔力充沛，附近可以说是最好的了。其他人也还没怎么动手开发，那钟乳洞看样子还能设个通往魔界的门。虽然那边现在还被人类封着，暂时进不去，不过以后嘛，说不定就行了」

我之前去的那个地方，在日本叫做“大宿直村”。
是个藏在深山里的自然秘境。想去隔壁的小村落也得翻山越岭，规模小到连国家都还没注意到。
不过说到土地，肥沃得很，魔力也很充足。可以说，是个挑不出毛病的魔法使的理想之地。
这可不是夸张。那里已经有魔法使了。

而且还拿着魔导书呢。是魔术系五本之一，这点也很加分。
虽然还没做“防腐”之类的不老处理，但她的实力，已经可以说达到了那个层次了。听说她还教别人魔法，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忙多培养几个魔法使出来。

「……所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呢，Lionel？」

没错。
现在的大宿直村挺受关注的。连多耽搁几天都觉得可惜，那里最近变化很快。

所以我才特地过来找魔界的萨丽艾尔聊聊，还是没打招呼就来的。

「我刚才也说了嘛，我不喜欢日本的神明。虽然月球上的那些是特别讨厌，地球上的倒也还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这边也不能放松不管啊，Lionel。不好意思啊，闲聊就等我换班之后再……」
「不过说是对地球上的神没意见，八意这家伙又是另外一回事」
「八意的事啊」

哦吼，钓上来了。提到八意永琳她就这么上心。

「那你的监视工作呢？」
「交给伊莉斯吧。现在就交给她」
「是吗……」

伊莉斯也是个恶魔，够夸张的了，但只要扯到八意，萨丽艾尔也变得挺随心的。
不过她还是没忘本分，工作安排得妥妥的。大概没问题。

「我这事儿啊，是关于日本神明的调查。八意永琳是掌管智慧的神族，原本还是族里的领头人物，应该知道得多」
「你是说……去问她？」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用写信的也行啦。
不过既然都说了，不如顺便当个差事。

「萨丽艾尔，我想让你亲自去见八意，调查一下」
「……」

萨丽艾尔沉默了。
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是因为烦恼而不高兴。

「你要是真不愿意，我换个人去也行」
「不不不，等等，等等，Lionel。让我去！这个差事交给我！」

很好，这才是萨丽艾尔啊。
你的心思，从来不会辜负时光和期望呢。

「但、但是啊Lionel。我去见她，到底该干什么？要说些什么……你说得太突然了啊……」
「这个嘛，既然是调查，你还是以我的委托为主吧」
「也、也是啊，说得也是。嗯……那这个调查，是？」

萨丽艾尔都站到一半了，这会儿又慢慢坐下，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调查高级神明。最上位……不，应该说是那个族群里最古老的神，去查查他的事」
「……最古老的，也就是说。是神族的根源？」
「对你萨丽艾尔来说，比梅塔特隆还早的存在……就是这个等级」
「……原来如此。那确实，不问问八意还真搞不清楚」

神族其实也分了很多派系，每个派系当然都有个带头的，或者说是开山祖师一般的存在。
不对，应该说“应该”有这么个存在才对。

其实，每个派系所谓的“祖神”都充满了谜团，能追溯到根源的很少。
梅塔特隆是萨丽艾尔他们这些大天使派系的头目之一，毫无疑问，他确实赋予了这个派系智慧……但他说自己只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却不是“真正的神”。
别的派系也是一样，很多派系对最古老神明的记载都模糊不清，甚至有种不愿自称为“始祖”的风气。
大多数情况下，最多是用个临时名字称呼“真正的神”，在地位上，那就是人类所谓的神，或者说唯一神的那种存在。

「去从八意那里，搞清楚那个神的真面目，还有他的名字」

我自己也翻了不少日本宗教方面的资料，大概有些线索，但还是不能出错。

如果把天天野对照到日本，究竟该叫什么名字呢。
弄清这个问题，是为了建造那座祭祀白骨的神社所必须做的准备工作。

「……行吧，这事儿交给我。不过八意现在……？」
「她就在日本啦。虽然藏起来了，不过找她应该不难」
「知道了。……时间呢？」
「调查嘛，我是想尽快听结果。别在那边闲聊几年就行」
「……好吧，我会尽快办妥的」

哎哎，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嘛。
稍微聊聊天的时间，我还是会给你的。

第四百七十一话 爆


魔界和地上之间连接着永久性的门。
那是Lionel设下的多道门，据说数量还在一点点地增加。
他在地上找到合适的地点后就设置门，逐渐扩大魔法使们的活动范围。

不过，那些门所在的地方对人类来说基本都属于极度危险的区域，所以从那边来的使用者几乎没有，偶尔见到的也大多是妖魔或神族。
当然，也有人会从这边过去……不过，为什么非得把魔界那边的门设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呢？

「因为我很好奇交通要道以后会怎么发展」
「你是出于观察目的……那对使用者来说方便吗？」
「方便不方便，之后自然会改善的，不用太在意吧？」

Lionel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着，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以后的事……

「嘛，方便不方便其实无所谓。人是聪明的，也很执着。只要他们想，总有一天一定会来这里的」
「是这样吗」
「当然了。萨列尔你有空的话，也可以多看看情况」

人类啊……虽然我也有点在意。

「不，我还是算了。这次我是为了执行交给我的任务而来的」
「你是太认真呢，还是只是想多和八意聊聊？」
「……两个原因都有」
「诚实点好」



我穿过了那道门，来到了地上——也就是Lionel说的日本。

「……哼，这地方变得荒凉也不奇怪。想要发展，得等上几百、几千年吧……」

门的另一边是个钟乳洞。
看样子这里已经被当地的魔法使封锁了，到处都能看到封印和陷阱的痕迹。
洞口还设有更为严密的结界。就算是有点本事的魔族，想要通过这里也相当困难。
连我自己都得小心翼翼地构建破结界的术式，才能悄无声息地通过。

「……“不可视”」

出了洞后，我低声施法，隐藏起身形，腾空而起。
我的目的是和八意接触并交谈，不想被什么麻烦事缠上。
虽然对那个布置出这么精密结界的人有些兴趣，但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尽是些山地啊」

日本是个岛国，不过山地的比例好像特别高。
要藏身的话，这里倒是不差。用隐匿结界的话，说不定还能住得挺舒适。

……八意为了防备月球上的追兵，藏身在这里。
以她的头脑，就算藏上好几年也不成问题。

「只是这东西别落到其他人手里才好……」

我拿起了Lionel给的道具，往里注入魔力。
“追踪钟”——外表就是个金色的怀表，可注入魔力后，运作方式完全不同。

这钟里预先记录了一人的灵魂，长针会指向那人的方向。短针则是用来显示高低差的。大体上，顺着钟正指向零点的方向走就不会错。

如果只是确定直线方向的话，根本没必要弄成这种复杂的钟表造型，但这多半是Lionel的小小恶趣味吧。
比起这个，我倒是对竟然会有专门追踪八意所在的道具这事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按照这钟的指示前进的话，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这份“礼物”我还是收下了，不抱怨。

「好久没这么心潮澎湃了啊」

我顺着内心的激动，张开六片羽翼，朝她所在的方向飞去。



距离并不远。
附近也没有人的气息，顶多就些当地的小动物，植物也只有竹子，环境算是很简陋。

看起来这钟没出错。
指针始终指着这片竹林，而且竹林中带着迷惑人的魔力。

……出自“新月之书”的原始魔术。

「她就在这儿吧」

我踏进竹林，一边避开各种陷阱和幻术，缓缓前行。
这防备做得极其严密……不，简直是病态的外敌对策。
搞成这样的话，连从里面想出来都难了吧……

「前面的人，站住」

有声音传来。
从密集树丛的更深处。
从那片黑影笼罩，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既熟悉又令人怀念的声音。

「这支箭必定命中，不论是谁，都会穿透其心脏，并迅速令其坏死。反抗是无用的」

八意……她就在那儿。

「回答我的问题。你此行的目的——」
「……是为了见一个重要的人」
「……」

我双手负后，毫无抵抗之意地答道。

一阵沉默流淌着。既令人焦躁，又让人安心。
不，这大概只是我单方面的感受，对她来说，心情恐怕早已乱作一团。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人觉得舒服的沉默吧。

「……萨丽艾尔，大人？」

啊啊，八意。被你这样叫一声名字，我等了多久啊。

「真的萨丽艾尔大人吗」

不只是声音，你应该还有其他确认的方式吧。
八意明明布下了这么严密的陷阱，可她却轻易地就现身了。
如果我是个无情的贼人，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没错，是我啊。八意」

从树荫中现身的八意，比以前多了些阴郁的气质，但毫无疑问，她就是我梦中不断浮现的那个人。
八意扶着旁边的竹子，脚步有些踉跄地向我走来。不过也只是走到离我五米远的地方，她就停下了。

她的眼神看着我，里面有迷茫，有震惊，还有……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但……我觉得，还有一丝欢喜。

「……八意。如果有能说话的地方，」
「っ」

我正想说点合适的话，却因惊讶而顿住了。
因为她微微皱起眉头，猛地冲到我面前，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

八意双手包住了我的右手，低头不语。
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像她那样，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她的手。

我感受到了八意的体温。
她的存在，传达到了我的心里。

……是啊。……被时光分隔的这段日子，实在太漫长了。

或许，暂时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也挺好。

第四百七十二话 源


之后，八意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带我回到了她的宅邸。
竹林似乎因为避开了太多生物，毫无声息与气息，只有一片寂静。

八意居住的宅邸，就静静地坐落在穿过竹林的尽头。
宅邸不算华丽，但整洁大方，是座精致的木造屋。似乎被施加了类似不朽的魔法，显得没有丝毫岁月感的不自然的新颖，与周围顺应着这种“不灭”之存在而生出的自然感同时存在。
但却毫无生活气息。那种如恶魔、魔人们的“生活起居”的气息，几乎感受不到。
倒是让我想起了神族们的生活方式。我以前也曾住在这样的地方。

「现在我和公……辉夜一起生活着」
「辉夜，是那个黑发的女人吧」
「是的。她原本是地上的神族，因为某些缘分……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好奇心很强，有时候可能会失礼」
「没关系。我是客人，反倒是不想打扰太久，尽快——」

话说到一半，走在走廊前方的八意回头看了过来。
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脸色。但她的眼神里，多少流露出几分迫切。

「……不，当然也有很多旧事要说。就稍微多待一会吧」
「太好了」

八意露出一丝坦率的浅笑。
……她以前有这么直接地流露内心过吗？

不，毕竟时光已经流逝了。无论我还是八意，都改变了许多。尤其是我，从外貌开始就已经……
……能这样再次重逢，真该心怀感激。



房间的布置与高天原的风格相似。
精致小巧的家具，没有一丝因老旧而产生的污浊，是极为清净的室内。
窗外能看到略显寂寥的庭院。窗边摆放着像是枯枝一样的植物……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件东西吧。

「首先，想听听您的来意……虽然我大致已经猜到了」
「嗯。现在的我，已非个人。是作为魔界的使者，被Lionel派遣来的」

Lionel。听到这个名字时，八意的肩膀似乎轻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事情并不复杂。Lionel让我来问你一些关于高天原神族的事。我的使命就这些」
「想问的事？ 关于高天原神族……？ 嗯……」

果然，她也不可能事先预料到这么突兀的内容。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我记得你是作为名为高御产巢日（タカミムスヒ）的神族眷属出生的吧」
「是的，是这样……」
「Lionel让我打听的是，高天原中被认为最古老的……也就是你们眷属的根源所在的神族的存在信息」
「……」

我抛出具体的问题后，八意思考了片刻，随即开口。

「您是指造化神吧。像我们这样的眷属，是由那些最初的神族们创造出来的，他们被称为造化神」
「哦，正是。高御产巢日是其中之一吗？」
「是的，还有其他几位……不过他们现在都藏身在月之都深处了。这些人不论好坏，感情都非常稀薄」

多个神族扩展眷属，并聚成一个派系，这并不稀奇。
但这样一来，追溯起源就会变得困难……

「而且……非常抱歉。以我所知，那些存在中，唯一可以确切确认最古老的神族，就是高御产巢日。在月之都，大部分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唔……原来如此」
「还有……这是高御产巢日曾经说过的事……」

就在那时，房间的拉门猛地被打开了。

「永琳！ 哎……」

站在那儿的是个黑发美丽的神族。
她是那个在月之都亲自护卫八意的女人。
确实有些容易失礼的性子，但与魔界那些恶魔们相比，她倒是显得可爱得多。
她为了守护八意而战，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非常好。

「永琳，那个女人……难道，是你在月亮上见过的……？」
「是的。……辉夜，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这位是曾经关照过我们的上位神族，萨丽艾尔大人」
「萨丽艾尔。现在作为魔界的使者来到这里」
「哼。你想对永琳做什么？」

辉夜的双眼微眯，威压感十足的魔力对准了这边。
一副随时准备发动能力的气势。

「姬，请住手」
「……永琳？ ……你没事吧？」
「请先收起你的力量」

被八意劝阻，辉夜虽然满脸困惑，但还是将魔力收了回去。

「萨丽艾尔大人只是来与我交谈的。她并无伤害我或辉夜的意图，也与月之都没有关系。请放心」
「……真的？ 可她是从魔界来的吧？ 那个叫Lionel的地方」
「你似乎很在意，不过正如八意所说。我对你们毫无恶意。真的，只是来谈话的」
「……哼」

尽管我这么说了，辉夜还是一脸不信任，眉头紧皱。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坐到稍微离我们远些的地方，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哼了一声。

「那请继续。永琳是我的部下，所以我有义务听你们谈话的内容」

八意是她的部下？ 这一点让我很难接受……不过八意苦笑着，像是在说“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既然让她担心了，我也该让她了解下我的立场。

「……那么萨丽艾尔大人，我接着说」
「嗯」
「高御产巢日曾提到过，比自己更古老……也就是创造了高御产巢日的存在。他当时似乎也不太确定，更多是想象出来的推测」
「哦？」

也就是说，高天原也有关于神族派系中最古老者的思考。

「我们神族所用的语言。大致相似的外貌。天生拥有的能力。这些或许是最原始的神的特性，或者是从记忆中继承而来的。这就是高御产巢日的假说，我也赞同。虽然都中的部分神族不这么认为」
「……根源所在的神的存在吗」
「实际上并未与那位存在交谈过，也未曾见过。但高御产巢日和我们认为，那位根源神应是有独立人格的，因此为其暂时起了个名字」

“那位”。

八意稍作停顿，吸了一口气。

「天之御中主（アメノミナカヌシ）。……我们是这么称呼的」
「……天之，御中主……吗」

存在尚不确定。虽有此说，但也有不少人抱有怀疑。

不过，有名字就足够了。
只要知道这一点，Lionel也该满意了。

「嗯，谢谢你八意。不愧是你，知道得真清楚」
「不……我也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帮不上太大忙，实在抱歉」
「别在意，已经很有帮助了」
「……好的」

八意的脸颊微微泛红，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拥有足以自傲的智慧，却如此谦逊。
这一点，她倒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个——？ 是叫萨丽艾尔大人对吧？」

我正看着她的脸，旁边突然冒出一张嘟囔的脸。

「我是」
「我一直很好奇。你和永琳是什么关系呢？」
「喂，辉夜」
「你们正事不是已经说完了吗？ 永琳该休息下了吧」

哦？ 八意为难了。真是难得。

「喂，萨丽艾尔大人？ 要不聊聊你和永琳是怎么认识的吧？」
「辉夜！」
「哈哈，也无妨吧八意。我本来就打算说些旧事的，也让她听听吧」
「……辉夜，你这是在享受吧？」
「当然了。虽然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也挺好，但偶尔听点新鲜的事也不错吧？ 更何况是我不知道的永琳的一面，岂不是更有趣？」

辉夜满脸兴致勃勃，双手合十。
虽说单纯无邪，八意大概也经常被她这样折腾。
但八意也没有张口反驳，看得出来她其实也不讨厌。

「……好吧。那我就讲些你能听懂的故事」
「太好了」
「不过萨丽艾尔大人，关于您的身体问题……我也要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身体？ 永琳，怎么回事？」

唔……确实，是时候该说了……啊啊，看来要聊的事情还真不少。
当然，这也很令人期待呢。

那么，Lionel，我其实早就预感到了。
抱歉了，这几天恐怕要聊很久。
不过，我可不会带回坏消息的。请原谅我吧。

第四百七十三话 浊

静木老人从村子里消失了。
最先发现这件异常的，是负责村里巡逻的猎人——九右卫门。

静木住的破房子，说来也怪，妖怪和妖精都不靠近那里，所以一直很平安。也正因为如此，那一带的警备基本上都是走个过场，巡逻次数也不多。要不是九右卫门凭直觉去静木的小屋看了一眼，恐怕发现这件事还得更晚一点。

「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家具也好，道具也好，照理说人住着，多少也该积点灰吧，可是连灰尘都没有。」

九右卫门仔细检查过后，确认小屋里是彻底空了。
那里面连一点生活的痕迹都看不出来，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勉强还能叫“房间”的空间。

「屋里只留下这张字条。写的是给村里人看的吧……可是，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九右卫门把唯一留下的那张纸丢在了地板上，观察着村里退治屋们的反应。
静木，虽说来村子时间不长，但现在也是正儿八经的村民之一。突然不见了，多少都会引起点骚动。
神主看着落在地上的纸条，皱起了眉头。

「……“我出去一阵子”。……字是写得挺好看的，可也太简短了吧。」
「我看不出来这是不是静木的字。他除了木雕，还会写字？」
「金属活儿他也会的，手挺巧的。」
「以前还经常给小孩做玩具，做得还挺精致。」
「有没有谁认得静木的字？」

九右卫门问了句，退治屋们一下子都沉默了。
他们虽然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可干的都是实打实的活。各自的本事是没得挑，可真要分辨别人写字的习惯，还真没人行。
这村子里，勉强识字的也不少。要说能流利读懂这种漂亮字迹的，大概也就村长和神主他们那几个手指头能数过来的了。

「我认得，是静木的字，没错。他写的。」

还好，神主对静木的笔迹还有印象。
以前偶尔和命之助一起整理妖怪资料的时候，见过他拿笔的样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出身，才练得出那样的字。那印象很深。

「那静木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
「他来的时候是突然，走的时候也是……房间收拾得那么干净，简直跟妖怪似的。」

有人这么一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众人顿时安静了几分。
就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听的人都不由得噤声了。

「……不愿相信静木是妖怪啊。」

神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了，低声说道。
语气冷得吓人。在旁边的九右卫门听着，只觉得那话像是“如果真是，那也没办法”似的，已经在心里下了决断。

「神主，要是静木真是妖怪，你打算怎么办？还会像以前那样和命之助一起，笑着跟他相处吗？还是说，要退治他，杀了他？」

明罗几乎不带停顿，直接问了出来。

「……杀还是不杀，我说不好。可他是妖怪的话，就不能留在大宿直村。该退治的，还是得退治。」
「命之助会难过的，你也不管？」
「……明罗殿。你怎么一直问个不停。难道，你知道点什么？这是真的吗？静木他……」
「哪有的事。我又怎么会比你更了解他呢？」

明罗一边说，一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
神主虽然心里觉得蹊跷，但明罗本身就带着神秘的气息，他也不好硬来。

「总之，静木的事，就先放着吧。他自己留下话，说是要离开村子，这点是确实的。咱们再多琢磨也没用。」

虽然很多人还是挂心静木，但村长说得没错。
大家都没法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再继续白白浪费时间讨论也没意义。

「各自回去干活吧。九右卫门，这字条我收着行吗？」
「当然可以。」
「嗯，告诉我们这事，多亏你了。至于认字这事，也得感谢神主才是。」
「啊，不不。我也就是照实说了而已。」

村长那锐利的目光一扫，神主也忍不住变得拘谨了。
或者说，是在城里待久了，那种“不能违逆上司”的反应条件反射了出来。
眼前这老人，身上那种让人无法反抗的沉稳和能力，的确有让人觉得“他是上司”的威压。神主很清楚，自己这份紧张感，大概是没错的。

「说起来……神主你来这儿也有些年头了吧。现在也算是和米麻齐名，成了村子里不可或缺的退治屋了。」
「唉……」

村长这感慨一开口，神主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会紧急集会已经散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自己一个人还得陪着村长聊下去，心里头开始打鼓了。

「……差不多，也该告诉你了。关于这大宿直村，和妖怪的关系。」
「！」

妖怪。
这个词对村子来说并不陌生，但听他这么说，总感觉不只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

「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
「首先。别光是我，别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你很讨厌妖怪。也认定妖怪基本上都是敌人。先跟你说清这一点。」

语气正经。看来这是非听不可了。
可这话题一开头就透着不安，神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大宿直村里，是有妖怪住着的。不是野外的，是在我们这村子里。」

有妖怪住着。

果然——神主咬紧了下唇。

第四百七十四话 紫


听完了村长的话后，神主离开了集会场，独自一人朝着神社走去。
夏天还没有结束。蝉鸣如雨般响彻耳畔，神主的脚步比平时沉重，缓缓登上石阶。

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村长所说的那番话，那近乎于忠告的言语。


——大宿直村里，是有妖怪生活着的


村长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年纪虽大，头脑却依然清晰，毫无老年痴呆的迹象。
正因如此，那番话无疑是认真的。

「……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

神主拼命忍耐着突如其来的恶心感。
他努力让自己理解，至少在表面上试着接受这件事。然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释怀。
妖怪共存这回事，若考虑他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根本是无法想象的荒唐。



神主曾是都城阴阳师中地位显赫的一员。
出身名门，自幼天资聪颖，以灵力而论，在众多阴阳师中也堪称最为出类拔萃。
阴阳博士。那才是如今隐居为神主的他，本来的身份。如果他再坚持几年，登上顶峰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人心的嫉妒与贪欲不容他继续前行，那些阴阳师们夺走了神主的一切——地位，甚至连立足之地也不留。
在执行讨伐妖怪巢穴的命令时，同行的某个阴阳师设计陷害了他。

如今，神主背负着谋杀部下的罪名，成了被追捕之人。
即使重新回到都城，以在野退魔师的身份继续活动，他的脸也早已众所周知。不消多久，刺客便会找上门来。对方是个对地位极端执着的人，不可能善罢甘休。

然而现在的神主，已然不再渴望权势地位。
与人争斗，融入组织，屈从于传统习俗，被人随意利用，遭遇背叛。温厚的他——不，正因为他的温厚，他终于对都市中那复杂的生活感到彻底厌倦。

若只是对付妖怪，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不必再执着于高高在上的地位，凭着退治屋的身份，也足以勉强糊口。
生活或许会清贫些，但神主早已做好了接受的觉悟与死心。

无需再烦恼与人的交往。
只要驱逐妖怪这群敌人，为人类而活，只要能从自己的行动中换得些许微薄的感谢，那便已足够。

妖怪是人类的敌人。
妖怪会带来灾祸，会袭击人类，让人死于非命，是十恶不赦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他才毫不留情地斩杀妖怪，从不听其求饶，更无视它们所谓的人格。

然而，村长却说，那样不行。
大宿直村并非只是人类的村庄。
这个村子的存续，不仅仅依靠退治屋，也离不开那些有智慧的妖怪的力量。

现在才来让他接受这一切吗。

我不过只是想要一份安稳的生活而已。

连这一点都不被允许吗。



「呼……」


心里一片荒芜。
被迫听到自己不愿面对的真相，精神已然疲惫不堪。

他也已经三十好几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再年轻。
虽然尽力保持活力与灵力不断，抗拒衰老的到来，但稍有触动，便会陷入极度的低落，这也与他的年纪相称。

他的外表并不容易显老。然而，三十岁以后的人，终究还是会勉强不来。
自己的生命已过巅峰，正缓缓走下坡路。那种下滑的感觉，愈发强烈，已然无法否认。

看到村里那些皮肤仍然光滑的孩子们，看到颇受女眷欢迎的明朗俊朗的明罗，还有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步行巫女米麻，他近来也时常感到羡慕。

然而，这些人……他们所有人，真的都是人类吗？

「……妖怪，真的生活在这里吗」

只要稍加思索村长的说辞，便不难明白。
这大宿直村里，不止有人类，还有妖怪混杂其中。
换句话说，有人在伪装成人类，潜伏在村中。

村长说他们非常温和，但神主根本不在乎妖怪是什么性情。
妖怪，仅仅是这个词，就足以令他无法容忍。

「——哎呀哎呀，看起来相当疲惫呢」
「！」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神社境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猛地抬起了低垂的脸。

「不必如此惊讶。我只是个普通的参拜客罢了」

石板路尽头，站着一位女子。

装束十分奇怪。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服饰。那种打扮对神主而言难以形容，因此反而更添一分诡异的印象。
不过，那鲜艳的红色与紫色布料，怎么看都是上等的材料。那洁白无瑕的衣料，即便在都城也不常见。

最为显眼的，是她那头长发的颜色。
仿佛浓稠的蜂蜜透着阳光的光辉，那是一头令人惊叹的金发。
那耀眼得刺目的色彩，分明是妖怪特有的标志。

「竟然主动出现在我面前」

他从袖中抽出符咒，摆出架势。妖怪就在眼前。
强行压下低迷的情绪，凝聚灵力，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然而那女人见状，却只是毫不设防地咯咯笑着。

「呵呵……妖怪来参拜，真的有那么稀奇吗？」
「妖怪不会向神祈祷」
「那可未必哦？ 八百万神明，各有所司。妖怪也有妖怪的神，这并非不可能吧？」

符咒飞掷而出。
薄薄的一张纸，竟带着常理所无法企及的锋锐与速度，笔直射向女子的额头。

「或许神堕为妖……这样的事，说不定也存在呢」

本该蕴含强大灵力的符咒，却被她轻描淡写地用两指夹住，止住了势头。

一般妖怪，恐怕连触碰都无法做到的符咒。
她却轻易地捏住，这等深不可测的实力，让神主更加警惕。

「不必如此敌视，我并无恶意。恰恰相反，我对这村庄充满爱意，也很欣赏你这位守护者呢」
「……妖怪口中的假话」
「哎呀，你不是才刚从村长那听说了么？ 关于大宿直村的真相」

她怎么知道的？
也许惊讶显露于脸，女人似乎觉得有趣，笑得更欢了。

「光听村长的说辞，你可能难以相信，所以我特地前来说明。而且碍事的人也都不在，这倒是个好机会」
「……你是指米麻大人？」
「这就看你的想象力了」

这女人，实在是难以捉摸，令人厌恶。
话一旦说出口，便觉被她牵着鼻子走，要么被绕进圈子，要么徒劳无功。总之，局势绝不会好转。这种不安之感挥之不去。

「既然入乡随俗……那我就不叫你阴阳博士了，改称神主先生吧」
「什——」
「神主先生直到今日，都不曾知晓村子的真相。然而正如你所见，这村里确实有妖怪潜藏。自然，不止我一个」
「……你想威胁我？」
「怎么会。我只是希望神主先生能了解，人与妖之间那最低限度的规则而已」
「规……？」
「呵呵，说是规矩也无妨。人类不可侵入妖怪的领地，妖怪不可进入村中作恶」

女子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伞，当作手杖般支起身体。

「……妖怪怎会遵守那种口头协议」
「当然，那些连这类约定都无法理解的低级妖怪另当别论。你依旧需要退治它们。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拥有智慧的妖怪之间的交往」

神主凝视着她的脸。
理智，应该算是理智的。至少从穿着打扮与说话方式来看，她甚至比自己还更像是出身高贵的人。

虽然不愿承认，但对方确实是可以对话的存在。

「至于是否遵守口头之约……神主先生。请不要忘记，你也不例外」
「……我也？」
「人类就都能遵守约定了吗？」
「那……」
「呵呵。好了，神主先生你现在也很疲惫吧？ 我会给你时间好好思考。等你准备好接受村子的真相，到时候我们再继续聊」

女子轻轻侧身，走进了空中一道诡异的裂缝。

「到时还请在此见面。等这里无人时」
「喂……等等！」

阻止的话语毫无意义，她如同滑入水中的鱼儿般，消失在那裂缝之中。
裂缝如同拉链般闭合，很快就彻底消失不见。
留在原地的，是往常一般的寂静。还有，一道值得深思的大命题。

「……我，该怎么办……」

妖怪确实存在。村里也一定有。
刚才那位神秘女子，确实展现了超自然的力量。村中有妖怪这件事，绝无虚假。

然而，即使目睹了如此明晰的真相，心中却不一定能接受。
神主在这空无一人的神社境内，良久只是默默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