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西城某画师性幽寂。值清明，急务须穿大市。人潮塞途，竭力推挤间，误触贩夫竹篮，倾出墨色软纸。画师不顾，终至旅舍，登二楼撂物，启户欲出，但见十数人比肩叠股，堵户而立，直盯画师。阖户启窗，但见窗外人面平铺如鳞。
画师暗忖：“若市集得此整肃，倒也称奇，然在此则大可不必！”俄顷灵光骤至，就案展素纸，泼墨摹此景。

此画师为余道画卷来历。此画诡甚，画中数十人目似随观者移转，人莫敢市。哀恳余携去，价可从贱，盖旦暮相对，神魄难安。
余拒之。

后以此异闻语程氏，程莞尔曰：“昧昭，岂可尽信？恐画师特编设此局待沽耳。”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西城有一个画家，生性不喜热闹。有急事不得不穿过清明大集。集市难前行，推挤间，不小心碰到一个小贩，小贩篮子翻了，撒出一堆黑色软纸。
他没有理会，终于挤到住宿的地方，上了二楼房间，放下东西准备出门。
一开门，看见一群人肩并肩，层层站在门口，每个人都直勾勾盯着画家。
画家关门开窗，又是一排排人齐整整站在外面，十几个人脸平铺整个窗户。画家想：如果闹市也这么有序倒也好，可是在这里就不必了！
突然，灵感爆发，他在桌上铺上纸就开始现场作画，把当时的诡奇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

以上便是画家向我讲述的此画来历。他说这画之诡无人敢买，画中数十张人面直直盯着画外人，无论怎么移动，他们的眼睛似乎也在跟着。画家求我一定要带走它，他可以低价卖，否则他看着这画日夜心神不宁。
我拒绝了。

我把这个故事再给程氏讲述后，他笑道：“昧昭啊，你可不能什么都信。恐怕这个故事也是那人编的，就是为了诓人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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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昧昭”是作者沈烨的字

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北地春至，花开柳绿。南禽归树营巢，然自碧金两偶戕于戏台，四野呕哑不绝，人久闻乃习。
燕入民户，本为吉徵。当是时，雏禽习飞，尝有坠地者。京城程氏，彼时尚幼，见一雏扑簌于树下，意其伤折，方欲捧养，睹其颈上空空，犹振残翅。
居数月，亡禽日增。僵禽挺胸，首反拄脊，睛瞪天空。及至春深，绝唳。
树下蓓蕾初萌即萎。有撷残英制胭脂者，膏凝难匀，纹裂如言，似有所诉而终喑哑。芳尘攻鼻，杨柳缠发，春之恶发于万象。
百姓聚禽尸举燔，焰中现群禽丛中戏，谛视乃互戕状。俄而南风挟细雨至，雨中若有鱼腥。然微雨不敌炽焰，待尸烬烟消，雨亦退矣。
程氏所拾无首鸟，盖因缺颈首，故未仰天僵毙，亦无哀鸣召祸，竟得苟全。欲饲至秋，观其所徙。
一夕，闻榻畔呵气声咻咻，若病喘者。晨起视之，笼中杳然，而此鸟扁于衾褥间。

程氏祖徙自南国，与候鸟同至。程问父：“南禽所自何方？戾气安出？”父唯诵祖言：“勿归南。”

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北方的春天到了，花开柳绿，南方的候鸟飞回来，在树下做窝。虽然自从戏台的黄蓝两布鸟互戮之后，到处都是嘶哑叫声，但是听习惯了也就罢了。
燕子飞入百姓家，这是福气降至的寓意。小鸟学飞的日子，会有小鸟从树上掉下来。京城程氏此时年幼，见小鸟在树下挣扎，似是受伤，便想捡去养。捡起却见这幼鸟无头，无谓地拍着翅膀。
这几月，每天都能看到新死鸟，它们挺着胸，头后仰到背上，眼睛直视天空，已无生命迹象。直到春日沉寂无一鸟鸣。
树下花苞初绽即枯萎。捻花做胭脂，这脂膏抹不匀，不规则裂纹像是想诉说什么却又无言。花粉攻鼻，杨柳缠发，春天的恶意发于万物之中。
人们把鸟的尸体聚起来燃烧。火光中有群鸟在花丛中嬉戏之影，仔细一看却是在撕扯。
火燃起来不久，南风携着细雨吹来，这春雨却有股死鱼的腥味。细雨不敌热火，在尸体被烈火燃烧殆尽后，雨也退了。
程氏捡的那只鸟，也许是没有头颈的原因，没有观天而死，没有发出叫声引来清理，逃过此劫。他想养到秋天，看它会去哪。
一个晚上，程氏听到床边有呵气声，像是一个快没气的人在使劲呼吸。早上起来，发现无头鸟的笼子空空如也，而鸟出现在自己床上，已经被压扁了。

程氏祖上和候鸟一样，都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从南方迁到这里。程氏问父是否知道鸟从南方哪个地方来？为何带着恶意来到这里？
父亲只是又提起先祖留下来的遗言：“不要回南方”。

闻吴敛乃江南富贾沈氏遗胤，阖族更姓易名。余诘其玄奥，彼嗫嚅唯云“避祟”，复曰：“所避者不可名状。”强索再三，始吐“避籍没案”四字。噫！此诚不可妄语。

我听说吴敛是江南富商沈氏之后，一支族上下都更名改姓过。我问他其中有什么奥妙，他支吾不语，只说在躲东西。躲的东西不能说，不可言明。经过我的死缠烂打，他终于透露：躲抄家。
噫！这确实不能乱说。

江南烟雨好风光，天上棉地下云。苍雾成团过岐路，入者再未出。
何时雨暂微，岚烟隐现立楼台，倩倩细影载歌舞。楼之高，达云霄。原其本非俗世景，自生即是立云端。
曲径狭巷气渐幽，亭台楼阁舞益盛，夜昧耳边传欢笑，声声勾人入蓬莱。
赤乌出，云雾消，渊阳十年雨终尽。绿桥白瓦蓝花绽，静听莺啼并蝉鸣，残檐滴泪破水镜，只是旧人无。

虽云阙已渺，然邀者未辍。自是醉中对饮客，恐是天上降幽人。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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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怀疑是不是古人不了解新城疫，把发病的鸟当成祟物，又经过各种添油加醋的传播，就变成现在这个版本的故事了( ﾟωﾟ)

江南的蒙蒙烟雨真是好风光， 天上棉花飘，地上白云动。青灰色的雾气成团滚过僻路，进去的人再没有出来。
不知何时雨势暂歇变小，山间的雾气若隐若现，现出楼台矗立，窈窕的身影载歌载舞。那楼阁之高，直达云霄。原来它本就不是凡间的景象，生来就是耸立在云端的。
曲径窄巷的气氛渐渐幽深，亭台楼阁中的歌舞却更加兴盛，夜色睡梦中耳边传来阵阵欢笑，声声都勾引人进入蓬莱仙境。
红日升起，云雾消散，这笼罩渊阳十年的深雨终于下完了。绿树掩映小桥，白墙下蓝花绽放，静静听着黄莺啼叫和蝉鸣，残破的屋檐滴下泪珠，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如此美景甚好，只是旧时的人们已无踪。

虽然那云中的仙宫已经渺茫不见，但发出邀请的人并未放弃。从此在醉中与我对饮的影子，恐怕就是天上降下的不明人吧。
我不禁联想到苏东坡的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余友程远城好蓄禽。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其官闲职散，常提笼游市，人皆目为不事事。一日携雪禽出，忽见巨翼蔽空，疑为鸷鸟，急护笼奔入肆中。少顷，其物坠地，乃断线纸鸢，彩绘若猛隼。
远城置笼出户，未见放鸢于街者。及返，笼空禽杳。询诸邻，云是纸鸢形扁，自隙入笼，攫雪禽破笼去。远城仰见纸鸢翔空，逐之不舍。至深林，循鸣入。拨柳枝，见阴翳庇空，古木间悬纸鸢数百，藤缠蔓绕，风过窣窣，纸花漫舞。
摘一枭形鸢视之，丹青粗劣。翻见素背墨书：
不惜眼前人，追悔噬脐迟，罪二三零。
复摘一鹃形鸢视之：
纵孽根深种，坐视祸萌蘖，罪一二九。
遍观百鸢，皆列人罪。终见雪禽困于灌丛，所附鸢背题：
觊觎他者福，攫夺难填壑，罪一六八。
复抬首，疑枝柯俯逼，悬鸢转面，簌簌切齿。
远城甩衣叱曰：“吾生行事，皎如日月，俯仰无怍，立此天地，无怨无悔，不劳尔曹诘吾罪！”
语毕，风住鸢凝。
远城携禽疾走，出林，引余往寻。转毂三匝，失其处。

我的朋友程远城喜欢养鸟。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他正身处闲职，闲的没事就出去提笼遛鸟，显得不务正业。有天他带着小白鸟出去散步，突然看到天上有大鸟展翅，疑似是猛禽，于是连忙护住笼子跑进街边店里。
过了一会，大鸟降落，才发现这这是一个画着鸟的纸风筝，断了线被吹到这里。
远城撂下鸟笼出门，并没看到谁在街上放风筝。回来时鸟笼空了。一问旁人，才知纸鸟身扁，从笼子缝钻进去，把白鸟扯出去，带着它从窗户飞走了。
远城出去看到纸鸟在天上飞，便一路追，一直追到一处密林中。进入循声找鸟，不知不觉到达密林深处。
拨开柳树枝，前方茂密的枝叶遮蔽阳光，林中挂了大大小小上百只形态各异的风筝。风筝被枝条藤蔓纠缠，风一吹发出窣窣声，好像一朵朵纸花。
远城摘下一个猫头鹰纸风筝，乱笔涂色，不甚上心。翻过面来，见白纸黑字：
不惜眼前人，等到失去时再后悔，其罪二三零。
再摘下一个杜鹃纸风筝，见字：
无视过往错，任由谬误生根发芽，其罪一二九。
统共上百筝，纸纸问责，细数人之罪。
最终他找到自己的小白鸟和抓走它的纸筝。纸筝卡在灌木里，摘下来翻面可见字：觊觎别人的幸福，不断夺取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其罪一六八。
再抬头时，树变密了，枝叶压过来，纸鸢一个个都面朝他，簌簌作响。
他一甩衣服，喊道：“吾生行事，皎如日月，俯仰无怍，立此天地，无怨无悔，不劳尔曹诘吾罪！”
说罢，风停下，纸鸢停。
程远城携着自己的鸟跑路，成功出林，回来找到我带我去查看情况。东转西找，怎么也找不到那片纸鸢林了。

近者西南天隅现白氛，其气灼目刺鼻。军民宜闭户牖，以湿帛掩窍，慎勿出巡。戒窥伺，戒久视。倘见邻舍隙渗白雾，勿喧，俟巡役过门急禀。异必戢，慎毋自扰。

道光十九年六月

有昧昭者，闻北冥有鹏，背若千里之河，翼若垂天之云。遂负壶离乡，北行求之。至朔方正值岁寒，千里皑皑，玄壤覆素云。
北人闻之求而告曰：“鹏每冬徙南冥，凭风抟八千里。”昧昭谢而携壶南返。及至炎州适逢溽暑，土焦背灼，赤日炙青空。
南人闻之求而谓曰：“鹏每夏迁北海，挟云击九万仞。”复挽之：“人逐鹏若蜉蝣逐月，无果也，胡不候于此？”
昧昭问：“诸君候数十载，可睹真容否？”众默然。
一书生道：“君未读南华真经邪？《逍遥游》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仰观霄汉，靛穹渺渺。云涛蔽日，曦光透隙，巨灵窥孑。
昧昭道：“闻人躯壳沉重而魂灵轻，人殁可近天。"言讫欲投井。书生急阻："非此谓也！天地洪蒙，强求反失，何不委心任去留？”
昧昭沉吟片刻：“不论予陟遐迩，于鹏观之皆跬步。反之，无论所处，皆可待鹏现。”遂举壶周游廿二行省。

有个叫昧昭的人，听说北冥有一种鸟名叫鹏，其背几千里，其翼垂天云。他离开家乡，带着一壶水向北探寻。到了北方已是寒冬腊月，千里飘雪，风卷白云盖黑土。
北方的人听说了他的追求，跟他说：“鲲鹏每到冬日便向南飞去，乘着风盘旋而上八千里，最终到达南冥。”
昧昭便谢过当地人，带着一壶冰向南出发。到了南方正值酷暑七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南方的人听说了他的追求，跟他说：“鲲鹏每到夏日便向北飞去，捎着云振翅而上九万仞，最终到达北海。”
说完，他们又挽留：“人追寻鹏如蜉蝣追月，是没有结果的，何不就在这里等呢？”
昧昭问；“你们在这里等了几十年，有看到鲲鹏吗？”众人沉默了。
有个书生说：“你恐怕没有读过庄周吧。逍遥游有话：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天空的深蓝色，是它原本的颜色吗？）
抬头望天，苍蓝茫茫。云涌遮日，日自云隙探，似巨物窥虫。
昧昭说：“听说人躯体沉重而魂魄轻，人死可近天。”说罢就要跳井。
书生忙拦：“此非吾意！我是说天地太大，刻意追求不得，何不顺其自然？”
昧昭想了想，说：“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在鲲鹏眼里都是在原地踏步吧。反过来说，无论我身处何地，都能随时看到鲲鹏现身。”
说罢，拿起壶，环游二十二省去了。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中元夜，余赴胜晴山麓冢间祭故人。及至，觉景殊异，始知误入歧冢。余穿陌冢其中，荒坟累累错杂，冢形皆同一制。月穿林罅，俯视碑石，其一刻“程”字。遍观诸碑，俱署“程”氏。
斯地向无程家村，唯闻二百载前有程族，殁于兵燹饥馑，理当绝嗣，焉存祖茔？况冢土新培，显有扫痕。
余行坟茔间，忽见人烟。村中男女老幼闻声俱出，皆同一面，共一形容，衣冠无二。田间鸡犬亦为人形啼吠，畦中花草半埋人形摇颤。村中央巨木参天，叶隙同一人面，根处刻虬文三：“埋儿处”。
众邀余留，云此间丰足永睦，愿奉余为父母，永孝膝前，惟需易程姓。余坚辞而去，未赴夕膳。后语程远城，彼欲往观，然重寻旧径，杳不可得。归时远城笑曰：“吾侪何缘总陷迷途？”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中元节夜晚，我到胜晴山脚坟地祭故人，到了之后，察觉景色不对，才发现走错了。
我在这个陌生的坟场中穿行。这里坟堆分布杂乱，大小、样子都一模一样。月光与树影交错，我在微光下仔细看去，其中一个牌位刻着“程”。我看其它排位，每个牌位都刻着“程”。
据我所知，这周围并没有程家村。原来这里有个程姓氏族，但他们两百年前就在战乱与饥荒中消逝，自然也不会留下祖坟，更不要说这些坟还有打扫过的痕迹。
我在坟包间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人烟。听到有外人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他们各个都同一个性别，长同一副面孔，同一套打扮。连田园中的鸡犬也是一样的人在地上鸣吠，菜地中的花草也是一样的人半埋着摇动。
村子中心，是一棵参天大树，树叶的间隙也好似一样的五官。树底部刻着小小的变形的三个字：“埋儿处。”
他们邀请我留下来，说这里不缺吃喝，生活富足，永远和平，要拜我为父母，永远孝敬我，只要我把姓改为程。
我拒绝了，没有接受他们的晚饭邀请就离开了。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程远城，他让我带他来看，只是我已经找不到去时的路了。回来时远城笑道：“我们俩为什么总是迷路。”

>>No.66973930
//草，捉个虫，同一个性别没有男女老少只有男男老少

辽抚兰某，素负清名。政敌程氏劾其“徒有虚名，实无寸建。人之誉之者，皆因其名头也。”，隙日深，声愈大。道光十一年，调任令至，兰临行谓程：“若吾去其头衔，所为民犹颂，君当若何？”程曰：“某必俯首谢罪。”
自是，兰杳然。旬余，或云见其影于市井，查访无果。越月，人皆谓其非遁则死。有小贼夜入兰府，窥卧榻有人，疑为家眷，刃刺其胸，触之虚软。燃烛视之，绿绸裹身。揭被，衾覆空袍，中实以败絮，唯颅在枕。
遍索宅中，不得公躯，乃独葬其首。葬首之日，群燕落首，衔泥蔽其破陋断处。未几，程南徙。
后每芳菲时，繁英馥郁际，时见一人立花荫下，首为花蔽，素衫飘举。以二钱默祷，无所得，只见铜青化瓣，随风入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