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
脸。
老师,我可能有病。
莫说癫话。
老师,我是癫子。
*
我发现我开始无法辨认他人的脸。
其实这没什么,人都是两只眼,一只鼻子,一张嘴。
就算没了脸,我也能认声音,认人的衣物。
我虽然看不清楚人的脸了,可我也能记得气味,认得那人的习惯。
而今,这病,好像又哪里不一样了。
人的脸上开始裹挟层白雾,我连那平平无奇的两只眼,鼻子,嘴都瞧不见了。
可我倘若伸手去摸,那人的眼,鼻,口却还是在那里的。
分明在那里的。
那为何我瞧不见了?
大夫说,这是病,要治,可要治病的银子去找谁要?
我打自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了,是老师一直带着我,带着我化缘,识字,教我道理,我与老师如同浮萍,哪里有风便能将他与我往哪里刮。
终归只是看不清人脸,倒也是无所谓了。
手脚还在,只是认不清脸,大抵也不会影响活着。
老师却不怎么想。
老师说,你的眼睛,若是看不清人脸,会错过许多东西。
老师还说,人眼是窗,人脸如谱,善,恶,抱着怎样的心思,只要一瞧便能看出来。
老师是擅长此道的。
那人抱着怎样的想法,只要老师一瞧,便能知根知底了,正是凭着这个本事,老师才能带着我在这个世道立足。
可是作为他弟子的我,却连人脸都看不见了。
白雾如咒,沉甸甸的压着我的未来,为了帮我治好这病,老师这两年的奔走比往常要频繁的多,像是担心着什么一样。
我心底大约也有了底,老师的年纪大了,或许再过几年便要离我而去了,这样的我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的。
墨儿,你来。
老师?
老师的脸上盘踞着团浓浓的雾。我仔细瞧他,从缝补的布料与带着疲倦的嗓音中判断出他的身份。
墨儿,你的眼睛还是这般?
嗯,老师,不必再治了,您已经够操劳了。
那雾气如同有生命般扭动几番,生出些许细小的触须,勾勒着老师的脸,仿佛在操纵着他说话。
你在看什么?墨儿?
这幻觉这几日越发逼真,我收回视线,垂下头。
还是和往常一样,老师,我看不清。
......
老师沉默了半晌,肩膀微微耸动,连同那些触须都被惊醒一般扭动起来。
我将视线垂的更低,盯着老师的脚尖。
...不对。
这不是老师。
老师的鞋根本舍不得换,伴随这几年间更是节俭,鞋底早被磨损的薄薄一层,沾满了泥巴。
瞳孔收缩,我心中思量,手微微伸进口袋,握住往日拿来防身的小匕首。
几滴水珠突然落地,打湿了这双新鞋。
我猛的抬头看向老师,他的脸从未如此清晰的出现,那灰白色的脸上昏黄的老眼如鹰隼般紧紧盯着我的脸,而那下半张脸正怪异的倾斜着露出几颗黄牙,红到刺目的舌头正软踏踏的垂落在嘴边,一长串唾液正顺着他的嘴角滑落。
——那不是老师的眼泪。
这根本不是老师!
我狠狠的咬住舌尖,刺痛感将我拽回现实之中,我深知此刻表现出来的异常已经引起对方的怀疑,膝盖咚的落在地上,震的我生疼,而我也顾不得这么多,颤着嗓子对跟前的人道。
老师,我分不清。
分不清什么?
脸。
老师,我可能有病。
莫说癫话。
老师,我是癫子!!
绷紧身子上弹起来,将怀中的匕首掏出来狠狠上划,暗色的腥臭血液喷洒了我一脸,我从脸上老师那震惊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的脸。
那属于眼睛的地方,是两处黑黑的孔洞。
...我没有眼睛。
...不对!倘若我没有眼睛,我又是如何瞧见的呢?!
这是幻觉!!
快速远离那具失去生气的尸体,我顺着那回到老师脸上的白色雾气与触须往上看,对上深色的房梁,还有漆黑的瓦片。
莫非是在房顶——?
我作势要逃,注意力却紧紧集中在看似漆黑的瓦片上,最终在某处瞧见了漏进来的,细碎的光。
就是那!
手再次探入口袋捞出三根银针夹在指缝,猛的朝光亮甩去,不出预料听见声惨叫,我朝着那逃走的影子扑去,将其狠狠按倒在地。
我老师呢?!
包含怒火的声音连我自己听了都感到些许惊讶,但我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将匕首插在了他试图往口袋摸的手。
啊!!我不知道什么老师!我就是个来凑热闹的!你个癫子快放开我!!
他痛的面目扭曲,我面无表情的将匕首一转,那只手掌顿时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来。
我老师呢?
不是早就被你早就动手杀了吗?!你个癫子再不放开我,我可就要叫人来了!
听见他话,我身子一震。
不对,老师除了我还另收了几名弟子,倘若听见声音,他们早该出来查看了,此刻却不闻不问,可那屋子分明还亮着灯火——
脑中想到某个可能性,我甩开地上的人,捏着匕首朝着亮着灯的屋子冲去。
我推开门,浓郁的血腥味便直冲我的鼻子,宛若木偶般扭动脖子,我看见满地横死的尸体,不知为何他们的脸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到白天他们与我搭话的姿态都一个一个的重叠起来。
而他们,全都没有眼珠。
那一张张震惊恐惧,扭曲可怖的脸上,没有眼珠。
我听见细碎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抠挖肉块,黏腻恶心,熏得我一股酸味反上喉咙,我循着声音朝着屋子深处走,看见一个消瘦的,颤颤巍巍的人正将手探进我的一个师弟眼眶中,拽出条细细神经连着的肉块,还在颤动的眼球与手中另一颗眼球对比着,见我的身影,脸上的白雾骤然扭动起来。
仿佛被钉子钉在原地,我紧紧盯着那双沾满泥巴,又破又旧的双鞋,喉咙干涩,宛若濒死的野兽发出哀嚎。
...老师。
墨儿?你来啦?你快帮我瞧瞧,你觉得哪只眼睛好?为师找到治你眼睛的法子了,来,来呀!
那白雾异常的扭动着,只露出双锐利的,昏黄而布满血丝的眼珠。
老师!我宁可你不治好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老师的神色陡然一变,他冷哼一声将那眼珠拽断,转过身来,神色掺杂着些复杂。
谁同你说他们死了?
他们明明——
老师的身体映入眼帘,我的话最终被死死堵在喉咙中。
老师的身上,几十双眼珠眨动着,从他裸露的胸膛或无神,或乱转着,最终,伴随着老师的身体,全部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墨儿,来,为师帮你把这双眼睛换了,你的眼睛肯定就能好了!
老师的声音慈祥极了,就像是一位普通的老人一般,向着我招手。
墨儿,你不听为师的话了?
我动不了。
我不敢动。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精神紧紧绷着嘶吼着,快逃!快逃!
老师低下头寻了个位置,将师弟的眼睛镶嵌了进去。
那本该死去的眼睛很快变得湿润起来,下一秒便眨动起来,随后,如同其他的眼睛那般,注视着我。
——像是噩梦。
我不知道跟前的怪物还是否能被我唤做师傅。
我宁可我是个瞎子,也不愿再看见眼前这般的景象。
...离应下师傅换去眼珠已然过了三天,在我答应他后并未急着将我也像是同门那样直接取下我的眼睛,而是就地架起来了一支大锅。
我本以为见到师弟妹们惨死已然足够残忍,而老师却像是丢破布麻袋般将他们的尸体抛入锅子中,随后在锅底点燃了熊熊的火,人体的脂肪和肉块燃烧发出烧焦与恶心的气味,直到师傅身上的眼珠们发出痛苦的声音时我才发现,它们已经自中间裂开如同植物一般,长出生着尖锐牙齿,血肉模糊的大嘴。
“痛、痛啊...”
“..好烫..救救我...”
宛如还活着般发出嘶哑的求救,隐藏在血肉之间通红的眼球充满怨气的凝视着我,像是质问一般问我为何什么都不做。
师傅就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昂头望着滚滚的浓烟汇入天空的云,天空阴沉的低垂着好似伸手就能触及,云层滚动间闪过一道道电光。
师傅身上的眼睛们发出如同风在咽呜般诡异的声音,这声音就好像小时候师傅带我去看杀猪,那畜生被摁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嘶鸣,然而围观的人们并未对此起任何怜悯之心,反而纷纷叫好着夸赞杀猪人的手艺。
但是我记得那时候,师傅捂住了我的眼睛。
师傅说了什么来着?
“墨儿,闭眼。”
“你的眼睛,见不得血腥。”
我愕然的抬头。
师傅依旧背对着我,刚刚那句话就像是我的错觉般,他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盯着锅内融化的人类躯体,不自知般的裂开了嘴,我垂下眼帘定定的盯着从锅中蔓延出来的,如同白色菌丝般的物质,沉默着。
雾气蔓延开来,我看见它们顺着师傅的呼吸缓缓进入师傅的身体,发出嘶哑叫声的眼珠们蒙上一层白色的茧,伴随最后一声咽呜也销声匿迹,师傅转过身子,神色已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而他的身体却宛若蜂巢,遍布孔洞,被安置眼球的地方生了层白膜,里头不知道孕育着何物,正如同蛆虫般蛄蛹蠕动。
...我犯了罪。
我视而不见、我听而不闻。
我看着无辜的生命在眼前融化。
...死后也不得安生。
木然沉默着,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之中。
师傅平静的整理好衣物,巨大的锅炉只剩下底部的些许黑色残渣,他看向我,苍老的脸一点点的,隐没于白色的雾气之中。
我仍未知晓这些白雾意味着什么。
“墨儿。”
他走过我的跟前,带起一阵血腥的风。
“去集市。”
我踉跄着跟在师傅身边,天边的云层依旧低低垂落,像是堵厚重的墙压迫在人的头顶。
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吱的脆响,像是张负重不堪的木头床,下一秒就要散架了,木屑飞溅,只留一地的残骸。
我也会变成一地残骸吧。
低垂下头,我静默而木然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