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鸟第一次向我展示那些图片的时候,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毕竟,听到那些与自己有关的怪谈故事和亲眼见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其中,这两种恐怖所造成的冲击感是完全无法比较的。
在把手机递还给他时,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我知道他大概在有光亮的环境下很难进行视觉聚焦,但他似乎正在尽力看向我,像极了那种患了眼球震颤的病人很努力地尝试将瞳孔对准一个方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到他是想要表达什么语言无法表达的事情。再想到之前他在讲述时那副挣扎、拧巴的模样,难道说……有什么内容是不方便说出口的,非要用复杂的修辞、隐喻和眼神才能传达吗?他刻意的眼神像是在对我的考虑作出肯定。
想到这时,温暖到几乎致幻的密闭房间突然间显得危机四伏,地上的血已经凝干了,透过那扇合金门的缝隙,四楼最里面的会议室里八音盒的演奏声好清晰,伴随着一些咏叹调般的吟唱,竟然像是寺庙的梵音,我不明白,八音盒为什么能够发出那么响的声音啊?
黑鸟的眼神几乎是急切的、渴望的……像是要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什么,我的心已经是一团乱麻,尤其是和黑鸟对视时,难免会想起他在我身后从血泊中抽出一根根蚕丝一样的白线,一点一点枯萎到最后整具身体完全干涸的样子,不免想要把目光挪开……
于是我强制自己再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七月,也就是大学毕业前夕,和小米一起收到知名摄影师赤藓的合作邀请,坐车到厦门准备拍摄并在途中遇到黑鸟。接下来就是赤藓把当日拍摄的我的照片发布在了他的个人账号上,我同时发现了那组照片底下的评论和黑鸟的b站账号。当晚小米发烧,Tin姐不在值班,我们从前台拿到万能门禁卡后去四楼找感冒药,在四楼,小米两次进入最里面的那个会议室并且坚决不准我进去看,我们在返回时我从四楼另一扇合金门的缝隙里看到黑鸟正在舔地上的血。从四楼返回房间后开始,我和小米的记忆就出现偏差了,因为记忆中的对话内容不同,导致小米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而我还留在酒店,这就使得赤藓能够带我进行最后一次拍摄,并在海边高台的拍摄过程中点火并试图刺死我。当时是黑鸟带着我从高台跳下去,用他的翅膀安全落地,随后一起逃回酒店,当时正好是台风登陆,暴雨大作,我们爬的楼道里积了大量的水,我和黑鸟在上楼时遇到了Tin姐,她告诉我们四楼会议室内的狂欢,以及自己从五楼下来后走了一整天都没有到底,因为和黑鸟的猜测不同,她在黑鸟独自下楼查看时告诉我酒店以四楼为中心点上下颠倒了,随后带我向上爬楼回到了大堂。就在我们即将逃出酒店时,Tin姐因为在会议室喝过“红”而神志丧失,仍然在燃烧的赤藓等人在这时返回酒店,试图杀死Tin姐和我,就在我濒死之际,黑鸟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我送回了一天前的夜里的四楼……
而当我尝试将这些事件中的疑点在脑中罗列出来的时候,我发现难以解释的部分竟然有这么多——
第一,赤藓等人为什么要找我?“红”究竟是什么?他们最终想要对我做什么?
第二,赤藓微博评论区的黑山羊头像,和他让我在拍摄时举的黑山羊画像一模一样,黑山羊究竟是什么?
第三,尽管黑鸟没有再提,但为什么“不要抬头看天空”?我举着黑山羊画像时,赤藓安排我做的动作就是抬头向夜空看,还让我“感受山羊和天空之间的连接”……这几件事情互有关联吗?
第四,小米在四楼的会议室里看到了什么?从四楼返回后我和小米似乎都睡了很久,再醒来都是第二天下午了,这中间的时间我完全没有记忆,而在那之后我们的记忆就出现了偏差。
第五,酒店为什么会在台风登陆时上下颠倒?台风是某种时间上的尺度或者……期限吗?
还有很多其他细碎的问题,比如黑鸟的身份和目的、黑鸟为什么会有那对飞蛾一样的发光翅膀、布施仪式的原理、为什么我的脖子里会有“红”等等,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问题就像一团乱麻,明明很明显可以意识到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关联,但就是找不到那根最关键的线头,而最可能知情的黑鸟显然出于某种难言之隐,无法告诉我更多细节……他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我将自己的脸严丝合缝地埋进两只手掌里,黑暗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喉咙和关节处仍然残留的灼烧般的痛感让我再次回到那个积满水的、永远也走不完的楼道,Tin姐真的在那个无光、寒冷、永无止境的楼道里毫无察觉地走了整整一天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黑鸟真的对很多事情都知情,并且需要以控制我作为目的,为什么在四楼的节点处会默许我跟着Tin姐离开他的视线?
……还是说,他是故意下楼假言去查看,实际上早就已经预料到Tin姐明白了酒店的构造并且一定会带我上楼?因为从此时的角度回头看,我在海湾的高台上被赤藓杀死和在酒店大堂被他们杀死,在结果上是一样的,黑鸟既然会跟着我到高台上并将我救下显然是不希望我死的,除非……他是想让我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在特定的位置吗?
结合他在之前说的话,我并不是“返回”到了这个时间,而是“再次抵达”了这个时间,这两次抵达并不构成因果,又或者说……互为因果?就像刚才我从这间房间的门缝里瞥见自己从酒店四楼的走廊里经过,在另一条时间上,我是从门外经过的人,这两件事只在我的主观体验上有先后之分,从客观的时间上看竟然又是同时发生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将脸抬起看向黑鸟,他那张明明棱角分明,却因为眼神的朦胧而带着一种特殊稚气的脸。他所说的布施仪式和“翘曲点”……从时间线上来看,黑鸟显然是在四楼准备离开时发现了这个翘曲点然后进行了仪式布施,如果说我理解得没错的话,布施仪式的意义在于将我从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复活并带到这里,那么当时的黑鸟在布施仪式时……不就已经看见我的死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