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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又懒得写了,中间跳过去吧。
我想说明的是,南梁宫体诗人,用空前的热情去捕捉“没有传统意义”的感官经验。
东汉五言诗的感发非常直接,仰头看月亮、星星、飞鸟等行为都被固定为语料反复出现。后世文人的感官经验追求独特、新奇,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背离基本的感发传统,很多东西都能在楚辞、诗经、前朝诗歌里找到渊源,同时成为后世传统的一部分。
即如何逊,虽然他引入的要素是新奇的,但是却和古人生活的重要部分——羁旅联系在一起,所以很快也就被传统接纳了。再加上何逊赋予它们的氛围感,它们成为一种审美范型。
但是南梁宫体诗很多感官经验独立来看没有“感发”的“传统”可供溯源。木叶落,长年悲,但是一只蝉从树林落下来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同理乌龟爬上荷心也一样。这里当然也没有氛围感,因为是诞生在封闭宫廷中的,没有人类共情作为基础,除非是一些色情的软刺激和富贵闲愁。
宫体诗如此侧重于这些东西,按田晓菲的解释是佛教的观照思想,我想补充的则是俗文化的介入,让他们可以大量引入古诗忽略的景物,乃至于引入古诗缺乏的“刻意去观察世界”的态度本身。延伸来讲,对于南梁诗人而言,高雅和俚俗、传统和新奇的景物之间的界限不那么明显,因为可以统摄在“文字”之下,与其说他们因沉溺感官而沉溺文字,不如说是先沉溺文字而后沉溺感官,两者又相辅相成。同时南梁宫廷的强竞争氛围也要求他们在语言上争奇斗艳,在观察上唯恐落后,这里有佛教的澄澈观照,也有种种世俗行为——文字嘲戏、宫廷竞赛等的影响,一种娱乐的精神。
用环境封闭、生活狭窄来解释宫体诗的内涵问题时,也应注意,生活的优越只是让人不会为生计操劳,而对生死、永恒的思考是不会停止的,但是宫体诗里也极度缺乏这些东西,很少对生死、时间的焦虑怖惧。这一方面是宗教作用,另一方面,南朝士族文学早先就淡化了这个问题。陶渊明、鲍照、江淹等寒素文人强烈关注生死,谢灵运和谢朓这些士族文人则大多保持距离感,用玄学和纯美的感受去审视生命。宫廷文学这一方面继承士族作风,甚至更加抽象化,士族抽象到物象和玄学,宫体诗抽象到文字本身。
如前所述,宫体诗——以及抽象到文字、平静面对生死焦虑的精神,和春江花月夜有直接联系,因而闻一多先生也称其为宫体诗的自赎。但是我们不能以我是你大爷,你亲爹,你原生家庭为理由觉得宫体诗就胜利了,反而应该考虑,为什么南梁宫体诗自己无法孕育出春江花月夜,反而很快堕落成南陈的色情文学?
我以为这和宫体诗人整体的素质有关。宫体诗有佛教思想,并不说明这些人就都是有德高僧,灵台清明,佛教只是提供一些艺术启示。就像玄学熏陶下的士族诗人,照样少不了敛财、贪鄙、追名逐利。同样的,信奉佛教的南梁也不是什么地上佛国,是南朝摇摇欲坠政治环境在皇权和宗教下的艰难维系。宫体诗人信佛可能有很多原因,即以社会风潮外的自身心愿,也有麻醉、随波逐流、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内。
六朝诗歌探索的主要是心灵的问题,所以也不应谴责他们不反映现实。钱志熙先生评价陶渊明:
【屈原曾经问天,杜甫与白居易都曾执着于现实问题,承担现实的苦难、君国的命运。与他们相比,陶渊明似乎逃避了某种知识分子应当承担的责任,所以从前人们曾经用“消极”这样的词来说渊明。】
【其实,我始终认为渊明是最为积极的,他是直面人生的矛盾与人心的真实的,他所努力追求解决的是心灵问题。而事实上,假如我们能够真正解决心灵问题,或至少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它真正的归宿,宇宙问题、社会问题以及当前的现实问题,我认为也就迎刃而解了。】
因而,在承认南梁诗人普遍的佛教信仰和审美能力时,其实也不能忽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能通过佛教真正解决心灵问题,而整个社会的心灵、思潮问题更不能只通过佛教解决。从这个角度来说,宫体诗始终还只是它所处社会心态的一种随波逐流。这里并不是指责宫体诗人的生活方式,六朝除了陶渊明,难道有谁真正战胜了社会和阶级的枷锁,赢得心灵自由吗?可能都没有。六朝人受阶级影响的程度非常强,谢灵运(大贵族)、鲍照(寒素)、谢朓(没落贵族)、沈约(寒素提升为新兴文化贵族),从思想到文字,几乎都是他们那个阶级的代表。
这里只是就纯文学角度论述,宫体诗,一方面是追求唯美的,另一方面它的美又始终屈服于社会更高思想的统摄下,被抽空了反逆于现实的能力,所以它本身很难诞生春江花月夜,无论它离唐诗多么接近,它都不是唐诗,也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而是宫体诗自己。可以说高尚和庸俗的东西在这里都不存在,也可以说并存。
生死焦虑以外,宫体诗另有纯文学的困境。它的特质——独特、丰富、个体化的感官经验,并不是不足以支撑伟大的文学,从晚唐到宋到今天都可以。但是,对于汉魏和盛唐之间的宫体诗,于评价史上这种“感官性”只是一个污点、错误,因为历来评价者选取的两极是建安和盛唐,中间的所有发展都被视作主轴外的波动。而于宫体诗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发展和狭隘的视野不足以让这种文体登峰造极,内部圆满,所以它就落入一个评价史的尴尬境界。
最后需要讨论的是,关于用典,以及庾信拟咏怀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