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的,我对叶嘉莹先生分析三首玉阶怨也颇有微词,并不是说讲得不好,而是切入点不能使我满意。虞炎那一首,玉台新咏宋刻本题作“有所思”,看内容也不像班婕妤母题或宫怨相关,可勿论矣。只说剩下两首,以及“切入点”问题。
首先,南齐并没有定型的绝句,谢朓也不可能积极自觉地作一首“绝句”,他实质应该是在写新式乐府。因而考察他的绝句,讨论诗中女子是不是很“温婉”、“典型”,或者景物是否“合适”、“优美”,在我看来都不是分析的重点,我更关心南齐五言四句乐府是怎么实现情景切片和抒情浓缩的,或者说,它蕴含的、在后世被作为绝句审美要素的成分,在萌芽时期是如何被炮制出来的(而这个炮制过程显然不是基于对“绝句审美”的追求,只是一种新变探索过程中的副产品)。它对当时流行的五言四句体从抒情模式上做出了哪些底层革新,又如何进一步发展,这才是我的研究趣味所在。
再谈艺术本身。我的关注点在于:李白喜欢把谢朓诗里面的黄昏改造成夜月。“夕殿下珠帘”就是黄昏的一个瞬间,和“流萤飞复息”一样,是光的消逝。“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个就完全是谢朓的用词习惯,“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自然极限和心情无限的并列。可以说后面一句的情感是因为前面特别用力、特别高明地描写“光线消逝”这个过程而存在的,把长夜从一个很正常的、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夜晚,真正变成了一个光明流散的永夜。笔触很轻,但是着墨特别有灵性,典型的谢朓诗就是这样子的。
现代人的“赏析”很多讨论“因为宫中有人走动,所以流萤飞复息”、“因为班婕妤or这个宫女希望再次得宠,所以长夜缝罗衣”,可能讲得有道理,可能谢朓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挺不能理解,难道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寻找蛛丝马迹破案?李白的诗句当然富有暗示色彩,“夜久侵罗袜”、“玲珑望秋月”,写怨情入神,但它首先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感染力,流动的美感体验,也没有让读者当侦探的意思。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光感上,玉阶生白露、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这一系列的光线轨迹大概可以说是和谢朓相反的。谢朓是特别着眼于日光消逝的过程,而李白是特别着眼月光的放射——“望”是互动性很强的动作,因为强调了遮蔽物“水晶帘”和遮蔽感“玲珑”,才极大地强化了凝视的动作、眼睛对光的专注与盼切,于是秋月之光才能最明朗地放射而出。
为什么我留意于“光感”?因为玉阶怨首先是班婕妤的代名词,其次才是广义的宫怨诗。而班婕妤《自悼赋》原作——其中“华殿尘兮玉阶菭”一句,正是“玉阶怨”诗题之本,而“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黄昏光芒的消逝)、“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强烈的幽闭感),这些描写也可以看成谢诗的灵感源泉,或者说再处理对象。李白的诗作同样抓住这两个点,以非常巧妙的方式反其道而行之,取得了惊艳的审美效果,我的阅读体验乃在于此。这两首诗我都非常喜欢,所以暂且忽视自己的鄙陋来讲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