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江湖上人人皆知“寒江剑”。
这名号不是自封,是实打实用剑锋在血雨腥风里刻出来的。十八岁下山,白衣胜雪,负剑远游,少年意气直指云端,要做那天下第一。十年淬剑,锋芒初露时剑气便已冲射斗牛,光寒九州。后来,剑渐渐藏了,收在古朴的剑匣里,那剑匣沉甸甸的,敛尽了昔日搅动风云的锐气,只余下秋日寒潭般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能一口吞下整个萧瑟的秋天。人心?他见得太多。江湖的潮汐涨落不休,裹挟着数不尽的算计、背叛、虚情假意。他倦了,像一块被巨浪反复拍打冲刷的礁石,最终选择了沉入最深的水底,任凭尘世的水流如何汹涌,再不关心。
他在远离喧嚣的山林边安顿下来。几间草屋,一圈疏篱,便是全部天地。唯有东边篱笆外,那轮亘古不变的旧时月,依旧穿透松枝交错的暗影,清泠泠地落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缁色旧袍上。袍子颜色深,月光落在上面,像是凝了一层薄霜。这霜,也沁在他骨子里。
江湖的喧嚣,如同被重重山峦阻隔的遥远潮声,终于不再侵扰他的耳根。日子变得像门前缓慢流淌的溪水,清浅,无声。直到那个黄昏。
天边堆着铅灰色的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他刚从溪边提了桶水回来,正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孩童哭喊,毫无预兆地刺破了山林的寂静,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沉寂已久的心窝。
他眉头习惯性地锁紧,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薄怒。循着声音望去,在通往山外的那条荒草小径上,几个粗野的汉子正拖拽着一个瘦小的女娃。女娃约莫十岁,衣衫被扯得破烂,沾满泥污,小脸煞白,泪水在脏污的脸上冲出几道痕迹。她拼命挣扎,双脚徒劳地在草地里蹬踹,细瘦的手臂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死死攥住,勒出青紫的印子。
“放开我!爹!娘!”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带着一种小兽濒死的凄厉。
“嚎什么嚎!”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不耐烦地低吼,扬手作势要打,“再嚎割了你的舌头!老子们费劲把你弄出来,可不是听你号丧的!卖去个好地方,有你‘享福’的时候!”
那汉子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女娃眼中纯粹的恐惧,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子,在剑客久已麻木的心上缓慢地割。他太清楚“采生折割”这四个字背后是怎样的地狱——折断筋骨,扭曲身形,变成街头巷尾供人取乐或乞讨的怪物,直至在痛苦中烂掉、死掉。一股熟悉的、属于江湖最污浊角落的腥气,随着那汉子的威胁扑面而来。
他握着水桶提梁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多年刻意封存的厌恶感汹涌翻腾。管?凭什么?这江湖何时断过冤屈不平?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么?他早已不是那个一腔热血、欲平天下不平事的白衣少年。他只想守着这片方寸之地,守着自己的冷寂。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稚嫩眼睛。转身,伸手推门。柴门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
“大叔!大叔救救我!求求你!”女娃猛地瞥见了他的背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短暂挣脱了钳制,朝着草屋的方向踉跄扑来,小手徒劳地伸向那扇即将关闭的门。
“找死!”那横肉汉子大怒,几步赶上,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女娃瘦弱的背脊扇去!这一下若打实了,恐怕骨头都要断几根。
就在那粗糙手掌离女娃后背只差寸许的瞬间——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一道冷冽的弧光,如同冬夜骤然撕裂乌云的闪电,无声无息地自门内掠出。那不是一道,是数道!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只留下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寒影。光弧精准地略过几个汉子的脖颈,没有丝毫凝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横肉汉子脸上的狰狞瞬间定格,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惊骇和茫然。随即,几道细细的血线在他们喉间悄然浮现、扩散。
“噗通…噗通…”
沉闷的倒地声接连响起。几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汉子,此刻如同被伐倒的朽木,重重砸在荒草泥地上,激起轻微的尘土。每个人喉间都只留下一个细小的创口,再无其他伤痕。地上迅速晕开几滩暗红的血洼,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女娃的哭喊戛然而止,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惊得噎住。她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微微发抖,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地上那几个刚才还鲜活、此刻已毫无生气的躯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她,小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剑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缁袍,手里空空如也,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现、收割生命的寒光只是幻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地上的尸体,如同看着几块碍眼的石头。血的气味浓郁地飘散在暮色里,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这气味,他已经许久没有闻见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僵立的女娃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寻常孩子见到这种场面,只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或是哭晕过去。但这女娃没有。她只是剧烈地颤抖,小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睛,在最初的极度惊恐之后,竟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你……” 剑客的声音干涩,像许久未曾开启的门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速速离开。”
女娃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头望向他。那眼神里的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不顾一切的哀求取代。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小的身体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沾着血和泥的草叶间,声音嘶哑破碎:
“恩人!大恩人!求求你……帮帮我!帮我找我爹娘!求你了!” 她抬起脸,额上沾着泥污和草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们……他们被坏人冲散了……我寻不到他们……我……我一个人害怕……” 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
剑客看着那小小的、卑微地跪在血污和尸体旁的身影。牵扯。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这女娃的父母是生是死?惹上的是什么样的仇家?一旦沾手,就意味着要重新踏入那些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江湖纠葛,意味着永无休止的刀光剑影。
他不想。一丝一毫都不想。
“走。” 他吐出一个字,冰冷,斩钉截铁。不再看她一眼,决然转身,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最后一丝暮光被隔绝在外。
草屋内瞬间陷入昏暗。他走到角落,拿起一块粗布,默默擦拭着那柄刚刚饮过血的剑。剑身狭长,映着屋内幽暗的光,如一泓寒水。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剑脊,一丝微不可查的震颤沿着指尖传回。他动作一顿,随即擦得更用力,仿佛要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绪也一并抹去。屋外,女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透过门板的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像细小的针,一下下刺着这死水般的寂静。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夹着湿气灌入。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泥土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跪在门前的泥地上,就在那几具尸体几步之外。她缩着肩膀,雨水很快打湿了她本就单薄的破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她不再磕头,也不再大声哭求,只是那么跪着,偶尔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夜色如同浓墨,一点点吞噬着山林和草屋的轮廓,也吞噬着那小小的身影。
剑客猛地关上窗棂,将那风雨飘摇的景象隔绝在外。他走到冰冷的土炕边坐下,闭上眼,试图调息,驱散心头那点烦乱。然而,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却总在他意识沉静的边缘固执地响起。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