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语言,我曾经会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忘了。我曾经能流利地用这种语言说出我看见的每一件东西,就算是第一次看到什么新的东西,比如第一次了解到低音提琴,我也能立刻想到它对应的词。我曾经能很顺畅地用这种语言表达我的想法,我早上想喝豆浆喝的豆浆要加糖,我想念我的小学同学他搬家去了城市的另一头,我认为人的本质在于思考思考的本质在于复现。我曾经用这种语言说我爱你,目标是一个面目模糊可能从没有存在的意思的女孩。我曾经用这种语言说梦话,那一夜我自言自语,看着超级的大月亮,用好多东西和大而且亮的月亮相比较,用的是这种语言。我可以用这种语言苦口婆心地劝告,可以用这种语言声色俱厉地谴责,可以用这种语言天马行空地幻想,可以用这种语言声泪俱下地倾诉,可以用这种语言口若悬河地雄辩。我精通这门语言,之前。
如今我的记忆里还残存着一个词——这个语言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词。我忘记了这种语言能否写成文字,因此只记得它的发音。发音是,malian。ma-li-an。重音在ma上。读ma的时候声调稍微上扬。li和an要分得清楚。读an的时候,舌尖向上抵住口腔,把气流封住。封住了,这个词就读完了。也就是说这个语言在我口腔中,在我的舌头和声带之间的存在,也就结束了。
这个词的意思,我已经不知道了。三个音节念出口,没有下文,没有延伸,也没有给我口中的空气一个吐出去的机会。这就是我的脑海里的这门语言的最后一个词。它可能是什么东西,可能是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套动作,可能是一只动物,可能是一株草一朵花一种大树的名字,可能是卫生纸,门,酱汁,铁线莲,脱衣服,大吼大叫,掉眼泪,梦呓,猫晃胡子的动作,长诗,形而上学,新的,圆的,不能发出咩咩叫声的,可能是五十一,可能是我们聊天,可能是小心火烛。宇宙中可能有无穷多的概念,这个malian,我不知道它是哪一个,或者哪一些,或者应该是他是,是她是。遗忘是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开始我都记得,也使用着这种语言,然后关于这种语言的一切就像滴漏里的水一样难以察觉地漏走,我注意到我正在遗忘这种语言的时候,它已经空了。除了malian之外,所有的词汇,语法,句子,想法,可以和大月亮比较的大而且亮的东西,都已经从大脑中漏出去了,去了宇宙里的黑洞,信息在那里蒸发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应该用什么方法重新想起,重新学会这门语言。可是我只记得一个单词,这个单词也只剩下了一个读音。为了通过这个单词找到这种语言,我像疯了一样地寻找语言,各种各样的语言。我开始买词典。小城里的书店很快被我荡尽,英语词典,法语词典,德语词典,西班牙语词典,意大利语词典,朝鲜语词典,日语词典,俄语词典。找书的时候一个卖旧书的人和我搭话,他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带我去了一家倒闭的出版社的库房。他从卷帘门的破洞里钻进去,我在外面屋檐的阴影下等着。他钻进去的时候太阳热得安静且毫无收敛,随后乌云聚集,狂风骤起,吹得卷帘门发出无助和无奈的哐当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盖尔语词典,大如硬币的雨滴和冰雹就在这个时候倾泻而下。
在那之后,我的书房——兼我的卧室,在里面,从床头到床脚,放着词典。书桌的这头到那头,放着词典。书架上方的空间被一本本词典占据,像是语言所代表的国家们已经划分好了势力范围,这里是西班牙,这里是不列颠。书架下的隔板却被耀武扬威的词典压成了抛物线形,或者双曲线形,并最终在崩裂的一刹那获得了永远的解脱。我能用几本词典摞成板凳,剩下的词典堆成比双人桌还大的实心桌子,我能用词典玩叠叠乐,建造希腊式的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制石柱廊。我开始翻词典,所有的词典,想找到malian。我知道很多语言都有类似的单词,翻词典的时候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不对。我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断告诉我,不对,不对。不是这门语言,也不是这门语言。malian的an是这样念吗?不是。那就不是这门语言。你之前念这个单词的时候,是这种感受吗?不是。那就不是这门语言。我相信这种感觉。它告诉我不是,不是,那就是不是,不是。
除了词典,我还在网上不断找着各种语言。一开始很慢,因为我很难找到那些记载着不同语言的资料。后来我逐渐摸清了门路,并且在一个牛逼的下午用想睡午觉的很干了的双眼看见了一个记录了几百种语言的网站。如果我统治世界,我将把那一天定为世界语言日,让大家都放假,都放烟花庆祝。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和malian比对,这个过程中双曲线书架崩裂了词典帝国倾圮了,我没管它。电脑逐渐发烫像躺在床上一闭眼就会出现狂乱幻觉的发烧病人,鼠标左键开始颤抖像得了帕金森的另一个病人,滚轮变得僵硬,像关节炎患者先死的骨头。我的眼睛一开始很干,很想睡觉,现在不想睡觉了,但是还是很干。我从阿姆哈拉语开始看,时间从阿姆哈拉语开始变得让我不再可以理解。我在看到赫哲语的时候看不下去了,因为我发干的眼睛开始难以聚焦,眼前模糊一片。我闭上眼睛跨过词典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黑色的混沌中逐渐浮现出青色的malian的字样。准确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由我看过的几百几十几种语言,它们的字母,它们连缀成的意义,它们的句子,在我脑海中短暂逗留又被无情忘记的发音和思想,它们汇聚成的一个词语,我真切地希望那就是我唯一记得的malian。我看见我的malian从青色变成深绿色,变成橙黄色,变成了白色,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我闭着眼睛,白色的,发亮的malian横亘在我的视野里。我看着它,每一个笔触都是曾经存在的意义。低音提琴,小学同学,月亮,可以和月亮比较的大而且亮的东西,我的遗忘,我的寻找,旧书店的气味,书库卷帘门的破洞,硬币一样大的雨点和冰雹,被我抱在怀里没有淋湿的盖尔语词典,我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地看着它,malian。我念:malian。
malian就不见了。像老式的电视机,啪嚓一声,黑色的混沌还是黑色的混沌。我睁眼,还是黑色的混沌。
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总是觉得,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